第1章 牢狱之中

“你只有一条命,刑部有无数折磨人的法子,总有一种,叫裴大人开口的!”

裴淮安混沌中只听清了这一句。

他已记不清被押进这牢狱多久了。

狭窄逼仄的审讯室,血腥冰冷,一盏油灯撕开昏暗,他被铁链锁在角落,费力地睁开眼。

“谢……长风……不是我。”他喉间剧痛,似有万根银针刺入。“我没有杀老师。”

意识剥离之前,裴淮安清醒地,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那簇新的飞鱼服衬得谢昀更加矜贵,烛火微弱摇曳,勾勒出他英俊凉薄的侧脸。

“裴淮安!你是最后一个见老师的人!”

男人的脸色更加冷了,沉郁如浓墨。

许是发现面前绞架上的人久无回应,他拧了拧眉,微侧头,吩咐隐刀取冷盐水来。

裴淮安一身白色囚服早已血迹斑驳,十天鞭刑,皮肤皲裂地不成样,只剩一张雪白的脸,还依稀见得几分大理寺少卿的风光。

谢昀快速扫了他一眼,似是想起什么,嘴角噙了一笑。“裴大人也有今天!”

裴淮安依旧了无生气,眼睫垂落,似是沉睡。

昏黄烛火映得他皮肤更白,与身上可怖的伤口对比更甚,十天前一丝不苟束着的发髻此刻已凌乱,丝丝缕缕悬着,血迹污秽凝结于上,狼狈不堪。

风光霁月的状元郎,成了杀师谋反的阶下囚。

这就是金陵城这几天,街头巷尾传遍的新鲜事。

“头儿,这么下去,他好像扛不住!”隐刀拎着盐水桶,伸手探了探裴淮安的鼻息,再扭脸看上司的脸色,试探地说,“要叫沈医正来瞧瞧吗?”

谢昀目光森然,眼风扫过去。

“给我泼!”

隐刀这才麻利地浇了水,忙不迭退至阴影里。

裴淮安是在巨痛里惊醒的。

他昏昏沉沉做着梦,意识迷离。这十天他老想起少时读书的光景,他自偏僻的益州学堂北上金陵,寒门贵子,一朝状元及第。

当朝首辅范如冰,就是他的领路人。

“你有鸿鹄之志,绝不会拘泥于小小学堂之内的。”

范如冰要带他走。

裴淮安觉得,年过半百的老丞相望向他的目光,总讳莫如深。年少时他敏锐却模糊地有所察觉,更多时候只是埋头读书,书里讲“始不固本,终必槁落。”于是他不敢忘本。

谢昀谢长风,那个靖远侯府的小少爷,被皇帝宠上天的纨绔,就是他第一次去国子监听学的途中认识的。

范尚书捡了个便宜义子回来,范家少爷自是不满。及笄年纪能想出的最狠招数,也无非是装作一同出府,再半道赶这杂碎下马车,书童银两一概不准带,居高临下说一句:“你那么有本事,想必区区十路里,裴大哥也甘之如饴吧!毕竟,天降大任于你,劳你筋骨,很合理!”

裴淮安那时只是沉默地,低头捡书。少年清俊,总一股宁折不屈的劲儿,让平庸的范家少爷更添几分恨意。

“哟,大早上的,哪个狗挡了本小爷的路?”红衣华服的俏郎君,一手掀开车帘,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他用漂亮的眼睛瞟了眼地上的裴淮安,笑意深深。

“这位眼生,你找的代笔?凭脸寻的?”

范家少爷怒火攻心,可偏偏得罪不起,只得仓促赶马,狼狈而去,还故意扬起一地尘灰,恨不得埋了裴淮安才好。

“多谢。”

谢昀最后听到的,就是这个少年如清泉的声音,泠泠的,似冷月。

大约是那时起,谢小少爷就与他纠缠起来了吧。

裴淮安蓦地睁眼,冷水滑过鼻息,盐在伤口上肆虐,疼痛更进十分。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长风……你要真的……念及旧情,就给我个……痛快……”咳嗽让他身体颤抖,嶙峋的手臂撞击铁铐,新伤覆旧痕,疼痛走笔每一寸肌肤之间。

十天了,裴淮安无数次被泼醒,只有今天,醒来见的是谢昀那张,萧萧肃肃的脸。

他绝望地,真诚地,想向旧友求个痛快。

“裴淮安,老子最后问一次,老师死前对你说了什么,”谢昀不耐烦极了,“你暗柜里的牵机残粉,晋王印信,来由,去处,都给老子讲明白!他脑子不清楚谋反,你瞎凑什么热闹啊?”

“你到底,在谋划什么!”

谢昀像一只发怒的狮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

裴淮安艰难地垂了垂脑袋,眼捷又如羽翼一般覆盖下来,沉默纷至沓来。

你小子!好样的!

谢昀气得想拔刀,又想起这是刑部的地盘,刑部侍郎陆时昭那杂碎,早就看锦衣卫不爽,不能给狗东西留了话柄。他压下刀鞘。——更何况,裴淮安还在这地狱里。

“你!去给他涂药!”

谢小爷烦躁地指了指隐刀,又四下看了看,竟找不到一处干净地方,让他坐下缓会儿。——他可舍不得簇新的官袍。

隐刀战战兢兢,磨磨蹭蹭,一点也不情愿。

“头儿……这能行吗?”年轻的侍卫有些发怵。

“真出人命我看他陆时昭怎么和我皇帝舅舅交待!”

谢昀实在没地儿去,叹了口气,转回来夺走药瓶,推搡着隐刀,让他滚出去。

……

“你……到底有什么苦衷?”

同窗三载,又为官五年,谢昀太清楚裴怀安是什么样的人了。给这小子一百八十个胆子,都不敢毒杀当朝宰相。更何况这人饱读圣贤书,岩岩如孤松。

谢昀求了他皇帝舅舅十天,才得了这个当面问询的恩典。可人家倒好,地牢里满身触目惊心的伤,问什么都沉默是金!谢昀这般想着,抹药膏的力气不自觉加大。

裴淮安不惜命,他其实早知道了。

谢昀眸色暗了暗。先前离得远,油灯昏暗,只看到一团模糊血迹,现凑得近了,他才明白为什么京中传说,没有活人走得出刑部大牢。

他甚至想,如果今日他不来,裴大人还能撑多久,是不是再晚个三五天,裴淮安就全认了,寻个解脱也好。

“谢长风……我想求你一件事……”裴淮安忽然道。

“托孤就算了。”谢昀笨拙地给他上药,撇撇嘴。

“放牵机……和……印信的那个暗柜……其实还有一层……”血泊中的男人好像从不失态,即便如今这个样子,仍冷冷静静的。

“替我把它……交给楚云南……”裴淮安似是想到了什么,苍白的脸上勾起一丝嘲讽。

“多谢。”他像是笃定谢昀会帮他,明明白白,对上谢大少爷震惊的眼。

裴淮安认识他八年,从没有如此认真的看过他。谢长风一直是意气风发的,显赫家世,不俗身手,惊才绝艳,是金陵一等一的纨绔,更是皇帝心中最信赖的后辈,五年连升三级,早就是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大人了。

这些年谢长风替皇帝办了不少案子,裴淮安还在大理寺替大人们整理文书,干闲活儿的时候,他就已经独立负责东洲饷粮贪腐这样的大案,一方好算计,让朝中好些大官落马。

那时谢长风常拎着“冷香酿”找他,一遇瓶颈,便巴巴地蹲守在大理寺外,等他下值。

俊朗少年一身飞鱼服招摇过市,裴淮安踏出大门就能看到他百无聊赖,往门口石狮子嘴里塞包子的滑稽样子。

少年拿着绣春刀,刚挑下一枚大理寺红杏出墙的石榴,扭头见长风玉立的裴淮安和伤风败俗的楚云南一并跨出大理寺大门,瞬间不高兴起来。

他一手抱着石榴一手拎着刀,快速分开他们。

“楚子澈,他下值了,你可以滚了。”谢长风昂扬着头,把石榴先递给裴淮安,再去拽小裴大人的官袍,等离那个笑意盈盈的楚云南一丈远,才利落地收刀。

“谢大人又遇到难处了?”楚云南轻勾薄唇,似是习惯了谢长风的胡闹。

“淮安兄不如去锦衣卫挂职,有小谢大人照拂,定不会像在大理寺这样,受这般委屈。”

芝兰玉树的楚公子轻晃他那把经年不换的空白折扇,声音温温柔柔的,话里有话。

“楚大人说笑了,大理寺很好。”裴淮安淡淡的,低头把石榴收进书箱。“都察院要的卷宗我明日亲自送去,现在,我要下值了。”

话毕,也不等楚大人反应,径直拽着飞鱼服少年离去。

“谁欺负你了?”谢长风怒拔绣春刀。

“没有。他在离间。”裴淮安松了手,语气毫无起伏。“出什么事了?”他侧头问。

谢长风记得他当时没有深问下去,轻轻松松被裴淮安绕到自己的案子上去。那时微雨刚过,榴花开欲燃,小裴大人立于英英一片石榴花前,俊秀清冷地过分了。

后来,谢长风最喜欢的水果,就变成了石榴。

……

谢长风用了快半个时辰,才勉强将裴大人满身的伤口都涂上金创药,浓重的药草味道覆盖了几分血腥,眼前人终于有了一丝生气。

“裴淮安,这是我拿好几个案子的功劳换的,你……你……”他本想说,你一定要好起来。但现下范丞相离奇死亡的案子,只有裴淮安是唯一的嫌犯,陆时昭撬不开裴大人的嘴,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会去找楚云南的。”

谢昀终是在他的注视里败下阵来。他起身收好药瓶。衣摆被他拿来给裴大人止血,血污浸染飞鱼服底澜,银线绣的金蟒像极了浴血再生的猛兽。

他长叹一口气。

“我走了。”

这一趟谢长风只收获一件染血的衣袍,还有一盒快用完的上好金创膏。关于案情,他愣是一点也没问出来。他最后看了一眼悬于绞架上的人,清瘦的身子,凌乱的伤痕,眼色沉沉如墨。

“谢长风,多谢。”

谢昀一定是疯了,竟然捕风捉影出了一丝舍不得。

这就是晋宁十年,谢昀最后一次在牢狱里见到裴淮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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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长风
连载中渺渺清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