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学后,宁亦文照旧去接宁瑶。
宁瑶面上闷闷地,宁亦文脸上还好,但眼底沉沉。
宁瑶问:“宁哥,你觉得摩登卷是不是很好看?”
宁亦文没太听清她说的话,只是胡乱点了点头。
他还在理清自己的思绪。
一个下午了,他都没有想清楚,自己那会儿到底是怎么了。
他怎么会觉得宁瑶与霍礼两人坐在一起聊天的背影刺眼呢。他在意的不是应该是,那个人是霍礼么。
霍礼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
霍家在上海商会,一手遮天,本就是豺狼一类的人物。
而且,宁瑶也不能随意收别人的礼物,这是原则问题。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的,竟然是她收礼物他不开心……
他这很不正常。
宁亦文攥紧自己的拳头。
他垂眸看着身旁安静地跟着自己的少女。
亦步亦趋地跟着,眼神清澈地看着前方,脸上带着些许不悦,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
他不用想也知道为什么,还是为了那只退回去的蛐蛐吧。
想到这,他就想起昨晚,他一气之下,将她的蛐蛐捏死的事情。
他也是此时才发现。
好像他做再过分的事情,宁瑶都没有跟他生气。
宁亦文的心愈发地沉了下去。
他希望未来的宁瑶,是能够自主,独立的人。
如今,她却好像成了他身后的小尾巴。这与他想要的大相径庭。
他一直以来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的做法,到底是不是对的?
宁亦文重生以来,步步为营,走一步看三步,第一次有些不确定了。
夜幕降下。
今日已经过了十五,月亮由盈转亏。
此时的月光已经没有前几日那般明亮了。
深夜,宁家小院子的旮旯草从中,又出现了一个人影。
人影弯下腰,徒手在草丛中摸索,一遍又一遍。
次日,一声鸡鸣啼破天际,初升的阳光破开云层。
宁瑶伸着懒腰起身,叠好被子后,走出房间。
一眼就看到了一个灰色的小布袋,正孤零零地躺在院子中间的石桌子上。
这个布袋子……
宁瑶看着眼熟。
走近才想起,这不就是前天晚上,她用来装蛐蛐的袋子么。
宁哥给捡回来了?
宁瑶打开布袋,诧异地发现,里面竟然有两只活着的蛐蛐。
宁瑶不可置信地眨眨眼。
“起来了?”身后传来宁亦文的声音,“那就去吃早饭吧。”
“宁哥……”宁瑶拿着布袋,眼神明晃晃地写着问号。
宁亦文看了一眼,眼神挪向别处。
清咳了一声才说:“不是弄死你一只么,赔你,赔你两只。”
宁瑶抿着嘴,笑得眉开眼笑地,手指紧紧捏着布袋的束口布条。
“谢谢宁哥!”
声音清脆,任谁都能听出话中的愉悦。
宁亦文嘴角也跟着弯了起来。
开心就好。
“那以后要好好学习。”
“好!”
*
三年后。
1915年,上海。
三月的春风拂过黄浦江,江面荡起阵阵涟漪,在阳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租界区的梧桐树沙沙作响,人力车与卖报的报童叫卖声交织响彻在街道上。
一个穿着蓝色女学生服的女孩踩着自行车,在街道上晃悠悠地骑着。
春风拂面。
少女一头乌黑的长发在身后随风飘荡。
叮铃铃的车铃铛响起,路人会意,自觉地往路旁挪上几步。
自行车在报社前停下。
报社上写着几个大字——春秋时报。
报社门口,一个中年男人正好从报社内走出。
“宁瑶,来啦。”
宁瑶点点头,弯起眉眼打招呼:“丁叔,出去呀。”
丁彧是报社的编辑之一。
宁瑶抬脚走入报社,径直往二楼走去。
她从一年前起就已经开始出入报社,报社内部结构也已经了熟于心。
只是往日是替宁哥跑腿拿稿酬,今日是来拿她自己的稿酬。
第一次稿酬!
二楼往来的人就更多了。
宁瑶一一打过招呼才来到最角落,被一摞摞报纸淹没的一个小角落。
一个女人正蹲着整理报刊资料。
“沈姐姐,怎么今日自己在整理资料。你的助手呢?”
沈落英是报社的副总编,也是宁亦文和宁瑶的编辑。
“他请假了。你的稿酬在桌面,你自己拿。”
沈落英此时忙得很,也没空跟宁瑶聊家常。
但宁瑶这次来又不仅仅只是为了拿稿酬。
她站在那,弯下腰,手肘撑着乱糟糟的桌面,轻声朝沈落英道:“沈姐,我还有个事想问问。”
沈落英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她,白嫩的小脸上尽是好奇。
“什么事?”
宁瑶说:“想跟您打听个人。”
沈落英干脆站了起来,捶了捶腰板,“说吧,趁着我这歇会的空隙。”
“燕绪这个笔名,你知道是谁吗?”
前些天,她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瞬时觉得惊为天人!
怎么有人能写出那么精妙绝伦的文章!
沈落英摇头:“你问这个,那我没办法告诉你。我们出版社一般都会保护的,更何况是燕绪这种作者。”
说着,看宁瑶不放弃的模样,又补充道:“你别想了,这个作者投稿的时候都是送信,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
燕绪,是他们时报的一个作者。
发表了许多关于眼下时局的一些浅显的看法。
但是就目前与日本的外交每况俞下的时候,这种看似表面的看法却让许多人如获甘霖一般。
沈落英每次看他的手稿都会觉得很神奇。
这种对时局点评的言论,很多报社都是十分谨慎对待的。
但燕绪就把握得很好,捏住了那个度。
没有偏颇,也没有添油加醋,甚至不会对高位者进行评判,只说民众可以如何,读书人又应当如何。这种文字的能力,反而让他的言论被广而传之。
听到沈落英的话,宁瑶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可太可惜了。”
沈落英笑她:“那有什么好可惜的?”
宁瑶说:“我总觉得他的很多观点似曾相识,就想跟他好好交流一番。”
其实不是她,是宁亦文。
她总觉得燕绪表达的观点很熟悉,与她平日在家与宁哥交流时候,宁哥表达的那些观点很类似。
宁哥上个月就同她说过,这个条约会被部分接受。情况可能还会更坏。但不会永远坏下去。
与燕绪在这段时日里刊的文章相似。
当然,燕绪的文字表达中更为含蓄。
沈落英失笑,摇头,“我倒是觉得你应该好好练一下你自己的文笔。你现在的文字,做点记者写实可以,但是写故事,还是没有你宁哥的三成功力。”
宁瑶摇头:“别说三成,一成都足够我偷笑了。”
宁亦文的小说这两年在城中风靡,连带着春秋时报这个刊登连载的报社都水涨船高。为了留住他,还给提高了不少稿酬。这种能力不是谁都能有的。
沈落英笑了,没再跟她讨论下去。
宁瑶取了稿酬,下楼骑上自行车,径直回家了。
他们的家就在报社后面的一条街后。
去年,宁亦文带着她,从西郊搬过来城东学校这边附近。
赁了一处三房小院,院子跟之前的差不多,但是足足贵了八块大洋。
也亏得宁哥稿酬不少。
前年,宁哥得知她对照相感兴趣,还特地花了一百二十大洋为她买了一部相机。
上个月,他们买了这辆自行车。
宁瑶爱照相,对这辆自行车也是爱不释手,就是走几步路就能到的报社,她也非要踩自行车绕两条街。
回到家,把自行车搬进小院,洗好手,宁瑶就来到后面的一个小书房。
撩开门帘,“宁哥,我回来啦。”
书房内并不大,未靠窗的一面墙造了书柜,一面墙贴满了宁瑶这几年来练习拍照的照片。此外就是两张书桌。
是宁瑶与宁亦文平日学习用的。
一人一张。
桌子明显呈现出两种风格。
宁亦文那张干净整洁,笔、纸、书都摆放有序。
而宁瑶那张就凌乱许多了,甚至台面上还有摊开着还在看的书。
宁亦文就站在宁瑶的书桌前,正在将她桌上的书一本一本地叠到书架上。
闻言,回过头来。
一袭灰色长衫,五官雅致清晰,棱角分明,如玉一般温润清透。
“回来了。”声音清朗,如清风。
宁瑶眼睛有片刻走神,“宁哥,稿酬我取回来啦。”
“有多少?”
宁亦文随口一问。
但宁瑶直接走上前,拉起他的手掌心向上,亲自将装银元的袋子放在宁亦文手上。
“宁哥,你自己看。”
拉着的手放得很快,距离也拉回到正常的三步之遥。
但宁瑶冲上来时候带着的风与梨花香萦绕着,还未消散。
宁亦文垂眸看着宁瑶放在他手掌的袋子,视线聚焦在刚刚被触碰的手腕上。
她最近,好像越来越喜欢触碰他?
以前,他会拉着她的手送她上学。
但自从宁瑶满十七岁之后,他就没有再做过类似的举动了。
“宁哥,怎么不打开看看?”宁瑶说着,又往前走了一步。
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意。
梨花的香气更浓了些。
宁亦文眼睫微颤,反手将袋子放在桌子上,淡淡地说:“轻飘飘的,大概就三个吧。”
猜得真准。
但是宁瑶才不打算这么快作罢,她又跨前一步,拉着他的手。
与他的手一起覆在布袋上,双掌交叠。
俏生生道:“不行啊,宁哥,你打算就这么对待我的第一篇稿酬吗?”
宁亦文却如同被烫到一般,缩回手。手指隐在袖中,微蜷。
宁瑶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故作疑惑道:“宁哥,怎么了?”
她承认她是故意的。
宁亦文摇头,“没事,我突然想到有点事情,我要出去一下。”
说完,大步迈开,头也没回地,直直出了书房,离开小院。
宁瑶在原地站了会,半响才叹了一口气,“唉,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她今年都十九了。
书读得多了,她自然也知道了不少东西。
再加上班上女同学给她分享了几本《西厢记》、《桃花扇》一类的爱情小说。
宁瑶便恍若开窍一般。
她观察了宁亦文许久。
愈发觉得宁哥就如那古代书生一般死板,发乎情,止乎礼!
这不,被她这么一碰,人又躲开了。
宁亦文:他是真的有事要出门。
复习一下历史:1915年日本提出了“二十一条”。其实那个时候时局动荡,整个环境都是阴暗的,我只是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活法。社会可以是黑暗的,但人心也可以敞亮的。
明天不更,下一章,我们周三见~[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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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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