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来临的时候，方程住的这个小宅子布置总是很热闹，春联和窗花贴了满宅。
所以宅子纵然与世隔绝，却也颇有年味儿。
宅子里的人知道方程很爱热闹，隔三差五给他布置一个露天电影或者在花园里搭一个十九世纪的欧洲布偶戏。
除夕这天，宅中照看的人给他安排了一场热闹的皮影戏。
《西游记》里的一出“大闹天宫”。
方程不是在国内长大的，对《西游记》不是很熟悉。因此除夕当天入夜时，一场皮影戏还没看完，方程兴致缺缺歪着脑袋在椅子上睡着了。众人窸窸窣窣地挪动，想伺候他上楼睡觉，却忽见外面出差归来的东家从外头走进来，朝他们轻轻摆手，众人会意，便静悄悄地退下，退下时心底还有疑惑：不知道他在那外头站了有多久？
大厅的人都散尽了，只有春夜月光水一样漫在方程的身上，泱泱柔软，一只手探下去，仿佛还能看到月湖泛起涟漪。
阮禾半蹲在方程轮椅边，靠过去轻轻吻了一下他的额头。
睡着的人仍旧歪着脑袋微微呼噜着，并没有被吻醒。
像个成功偷吻到心爱之人的愣头青，阮禾无声地笑了，就着月光看他的脸。
他从前总是习惯在他睡着后仔细用目光描绘他的五官，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耳朵，还有右边眼角下的一颗小泪痣，左边耳朵后的一块褐色小斑。他对他的身体，格外熟悉。甚至在很久以前，他还在他身上每一个独特的标记都做过记号。
那时他们还在美国，方程对他这孩子一样的举动很是无可奈何，一边擦手臂上能看到的标记一边埋怨：“喂，阮呆，你别在我身上画这么多小玩意儿，我可不想再洗一次澡。”
“别擦。”阮禾拦下他的手，撩开他的头发，见到他后脖子下面那一颗不显眼的红色小痣：“先别擦，之后我帮你洗。”
方程翻了个白眼，知道他心里的算盘：扮猪吃虎。
阮禾想起那时他娇气的一瞥，忍不住抬手抚上他的脸，手指的粗粝感弄醒了原本沉沉睡着的小崽子。
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阮禾，哼哼两声：“你回来了……”
阮禾闻言，笑得皱纹久久地挂在脸上淡不下去，心里暖得过分，伸手就把他捞在了怀里。并不是那种打横抱起的公主抱，而是像抱小孩一样的法子：把人的两腿搁在他腰间，胳膊放到他肩膀上挂着，再托着臀和后背，贴得严丝合缝，整个就是把人像当做心肝来宠着的。
方程双手抱紧了他的脖子，半睁着眼，睡意迷离，瞧了一下周围静悄悄的，就问：“他们都散了吗？”
阮禾把人抱着，自喉头低低地嗯了一声：“睡吧，我抱你上楼。”
方程却模模糊糊地摇头，用下巴蹭了蹭他的肩窝：“不要，今天是除夕，要守岁，你比答应我的回来晚了四个小时，我可不能睡着了。”
阮禾浅浅一笑，皱纹跌落，因为合作的家族很难缠，他回程耽搁了几个小时，没有陪方程吃年夜饭，从国外谈完生意，正装都没来得及换马不停蹄赶回来，脸上挂着些许疲惫，语气几分揶揄：“记得这么清楚？”
方程哼了一声，突然轻轻咬了他的脖子一口：“这是惩罚！”
阮禾朗朗笑出声，外头惹来的满身尘意都抖落了，情咬突然勾得他产生了退休的想法，乖乖认错：“好，下次不敢了。”
方程嘟嘟嘴，见他抱着他经过去花园的回廊，便出声：“阮呆，我想看星星。”
阮禾听得笑意深深，微微调整了一下抱他的手：“好，我们方程要去看星星。”
其实今天晚上并不适合看星星，月光霜白，夺了人间七分颜色，阮家又并不是在山里头，因为新年，三三两两的又多烟花，所以头顶的星星很是稀疏，能看得到一颗就是赚到的一颗。
方程窝在阮禾怀里数星星，一颗两颗，三颗四颗，数到十几颗他就乱了，忘了哪些数过哪些没数过。
阮禾看着他在月光下委屈巴巴的模样，心里真正软得一塌糊涂，像一锅粥，温柔起来是可以溺死人的。他看星星，他便专注地盯着他看，这样看着看着，他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
“以前我们在国外的时候，有一次，也像这样一起看过星星。”
阮禾在寂静中出了声，语气又缓又慢，好像要讲一个长长的故事。方程呆呆傻傻地把目光从星星收到他的脸上，疑惑地嗯了一声。
他呆萌的模样逗得阮禾轻轻笑出声，月光中，像回了少年，手指温柔绕着他的长发，不紧不慢说：
“也是在新年。那时我们刚刚订了婚，去拉斯维加斯……”
去拉斯维加斯时，车子开到半路突然坏掉了，广阔沙漠百里无人烟，公路也空旷得厉害，半天也不见有车子来。两个人就坐在车顶上看星星，那是阮禾肉眼看到过的最多最密的星星了，比后来他们在加州的宅子用望远镜看到的还多。方程那时也像这个除夕夜一样，一个人撑着脑袋数了很久的星星，阮禾甚至觉得他能一直数到猴年马月去，不过方程只数到一百多颗，就靠着阮禾的肩膀睡着了。
想到这里，阮禾禁不住笑意深深，好似岁月里两个偷偷跑去拉斯维加斯的人真的浮现在他眼前了。
经年不变的同一片星空之下，阮禾和方程静静地抱着彼此。
两个人平日里虽然总是粘腻得厉害，但却少有这样安静地抱在一起的时刻，安静到对方的心跳声都清晰可闻。一明一暗，一快一慢，藏不住沉甸甸的心事。周遭有春夜虫鸣长语，天上的星子碎碎下落，风也轻柔得厉害，拂发无声，一切宁静到让人不忍呼吸太重。
岁月白纸大半生，年少泼墨放纵，荒唐过的春秋冬夏重重叠叠，妄图成山成水，却是毁了一张好画，只有在边角细微处，才抠得见一点命运的手下留情。
也好在，是有这一点手下留情。
阮禾抱着睡着的方程走上转梯时，心底很是贪恋，劫后余生，想跪谢上苍可怜凡人。
星星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旧年过去，新年已来，他们还沉浸在漫漫的星空和时光中，忘了对彼此说最重要的话。
方程几乎快要睡着时，想起了这件事情，在迷迷糊糊中叫了阮禾一声：“阮呆。”
“嗯？”阮禾问。
“新年快乐。”方程说。
阮禾回：“你也快乐。”
——
新年快乐，年年快乐。
有你在侧，就是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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