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有欲。」
她想自己一定是被杰罗姆·瓦勒斯卡身上残余的疯狂所感染,以至于这种过分浓烈的情绪第一次涌入她的脑海。
她解开他的西装扣子,把他那套演出服装一点点剥落下来,如今它们沾满了血,散发出死亡的甜腻。她轻轻地凑近他的耳边,对他说,“我想我们从前一定是见过的,杰罗姆·瓦勒斯卡先生。”
这个年轻的红发男孩给她带来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这在他们初次会晤时便已经体现——当她在报纸上看见他的相片。
但今天看见他的尸体后,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渴求着他的全部,不仅只满足于在远处获悉关于他的一切资讯,更希望能够有机会参与到他的生活。
简而言之,如今的她不再想编撰历史,而是想要创造历史。但她知道这一切将不再可能——因为他已然死去。
放在正常人的视角看来,这是一桩悲剧。当她彻底堕入爱河的时候,对方已经是个尸体了。但这里是哥谭,这里是印第安山。在这里,从来没有人会真正意义上的彻底死去。
不过莉莉暂时选择对这个事实视而不见。甚至说,她由衷地为“杰罗姆·瓦勒斯卡已经死掉了”这件事感到发自内心的愉悦。
尸体的颜色是五彩缤纷的。她看着眼前杰罗姆·瓦勒斯卡的漂亮脸蛋,他的笑弧散发出病态而僵硬的气息,他试图用死人特有的白眼球看穿她的灵魂。
她想,暴毙果真是人类最好的谢幕。她重新抚摸上他脖颈处的那道致命伤口,它来自于他临终前那场失败的演出。一切本是如此的完美,除了他触不及防的死亡——被人捅死,被他最信任的西奥多·盖勒文捅死,成为对方夺权造势的一枚棋子。
在某种程度上,她和西奥多是同类人,他们都太自私自利。打着崇高的幌子,但说到底只关心自己。
所以呢?爱是什么?
过往种种失败的案例告诉她,爱是贪婪,是病态,是一种强烈的杀意构建成的情绪,爱是一场独角戏。
在莉莉看来,因为杰罗姆·瓦勒斯卡已经死了,所以他将永远安静乖巧地属于她。他不会背叛她,而她将永远爱他。即便有一天,她不再情深意重了,他也不会对她纠缠不休,让她感到烦躁。她只需要把他扔进乱葬岗里,轻飘飘地道声珍重,后会无期。
当然,莉莉知道移情别恋这件事情是永远不会发生在她身上的。
正因为杰罗姆·瓦勒斯卡已然去世,所以这份遗憾才让他具有蛊惑人心的魅力,她在从他的死亡挖掘出了更多无与伦比的美感。她想她将会永远铭记他,永远思念他,永远爱他,除非……除非他突然活过来。想到这里,她突然面色一沉。
这样看来,他早该走到生命的尽头。
莉莉知道把杰罗姆交给雨果·斯特兰奇会发生些什么——他将会成为那堆实验对象里平平无奇的样品,被拆解成各种器官标本;也或许,他将会被塞进冷冻胶囊里密封保存,有朝一日,作为大人物们的棋子而再度复活。
但这都不是她想要的,她也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这个夏天太燥热了,她感到他的尸体腐烂程度比她想象的要更快。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冰水,服用了几片艾司唑仑。看着他手腕处停摆的钟表图纹,她举起了杯子,像是祝寿词般对他说,“我们将会拥有更多未来。你,杰罗姆·瓦勒斯卡,你将会拥有更多的未来。”
在药物带来的幻觉中,她仿佛回到了童年的夏天。
她听见了蒸汽列车驶过双塔桥时发出的嗡鸣声,它像是能将她带到这个世界任何她想去的角落。她闭上眼睛,感受到了微风轻拂着脸庞,阳光温暖地洒在身上。在这一刻,她感到内心平静而愉悦,仿佛与过去连接在一起,注入了无尽的活力和温暖。
她再度看见了那张年幼的脸,一张长满了雀斑,看起来害羞至极的脸。
他对她说,“我们会再见的吧?”
她点点头,“当然。”
汹涌的河水奔涌向前,护士走了进来,她取过了她今日刚刚处理好的新鲜器官,以及挑选合格的标本,向入殓师莉莉挑了挑眉,“呃……无意打扰,但是小姐,你现在难道是在对着这堆尸体讲话吗?”
这声抱怨让她从幻梦中彻底醒过来。她收敛起多余过分的神情,没有否认。“抱歉。”
“不要紧,我对你都一切行为表示尊重。”她的眉头皱得更加紧了,“只是,在这里,效率至上。请你工作做得快更一些。”
莉莉看向她,低下了头,藏好了手上的刀具,“当然。”
她无意于和这位同事过多纠缠,争论起个人爱好。
“J,你看,和活人讲话真累。”在对方离开后,莉莉对杰罗姆·瓦勒斯卡悄悄说道。
冷静下来,在生理与心理的作用下,她重新开始工作。她切开了他的胸腔,将肋骨一根根复原,或许她还能偷偷取出一根,重新制造出独属于她的亚当。但是她已经拥有最好的了,她不是一个贪心的人。
“唔……宝贝,你长着漂亮的骨头,只是不算整齐。”她夸奖着他,如同母亲哄着渐渐陷入甜蜜梦乡的孩子,语调柔和。“不过你有读过《魔山》么?喔,没有,从未听过?好吧,那我得给你讲讲。”
“这是一个害羞者的故事。”她对他说着。
在白炽灯下,她摘掉了橡胶手套,轻轻地抚摸着他那颗已然停止跳动的心脏,它腐烂发黑,散发出甜腻的腥味。可她却觉得,那像是一颗鲜活的玫瑰花苞,亟待盛开。
她攥紧了它。
停止跳动的心脏无法泵出血液,就只能依靠重力作用来采血。最简单的方法是在尸体颈部打开一条大静脉,将头向下倾斜,让血流出来。但印第安山实验室有一套更复杂的放血方法。在过去,她会把防腐液注入尸体体内逼出血液,血就会顺着操作台流入下水口。
她继续讲着几日前自己所读到的小说情节,“男主角汉斯·卡斯托尔普本是上山探亲,却最终滞留在了疗养院里。因缘际会,他暗恋上了这儿的一位病友。他是一个极度别扭的人。这个角色,出于这怯懦的傲慢,他只敢偷偷地跟在她的身后,保持着距离,在暗处悄悄注视着她。在故事的中段,他终于鼓起勇气,在狂欢之夜的舞会上向这位小姐告白。”
“J,你猜他最后得到了什么赠礼?”
“是一张小相!”
脚尖踮踮地板,她雀跃地继续补充道,“那是一张心上人胸膛的 X 光射线透视片,将她的肌肤、骨骼、以及裹挟在皮肉之下的心脏记录得清清楚楚。”
“这真是古老又新潮的浪漫情调,”她拿起了解剖刀,“唔……可惜在我这里没有 X 光,不然我想,我也会这样做的。”
“但是……”
话锋一转,她向他解释道,“你知道的,尊敬的杰罗姆·瓦勒斯卡先生,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只是像汉斯·卡斯托尔普一样,想要为我的爱意,或许是今晚还算辛勤认真的劳动,简单地索取一点点纪念品。”
说到这里,她将他的心脏摘了出来,放在了泡满福尔马林的玻璃罐里,重新缝好了他的胸膛。
一切完毕后,莉莉收拾着台面的试剂和刀具,紧接着脱下那身漆黑的棉质长袍,疲惫但兴奋地松了口气,她打量着他漂亮的心脏,思考下一步应该如何将他像拼图般一块块偷运出这个地下室。
她再度看着他漂亮又完整的尸体,摇了摇头,像是惋惜又像是庆幸。她心想,这个夏天实在是太漫长了。只是很可惜,他是一个可怜人,和她一样,命犯孤煞,亲缘单薄,看来只能被随便埋在乱葬岗。
但她秉持着公平交易的观念。她想,既然她收取了他的心脏,她也应该回赠他一些礼物。它能帮助她顺利找到他。
送点什么好呢……?
有了,她想到了包里安放的银币镶花项链,她想应该能作为赠送给他的陪葬品,帮他暂时贿赂一下地府幽灵。
她走向另一侧墙壁边上的储物柜,翻找着包包。
静谧的室内,通风口安装的排气扇突然停转了,她的身后传来仪器掉落的声音,紧接着,她听见了杰罗姆·瓦勒斯卡的笑声,与她在录像带里听过的声音一模一样。
莉莉对此根本没有太过在意。
人在刚死掉时,由于神经系统仍处于活跃状态,从而偶尔会引发了身体的抽搐和痉挛。这种现象通常出现在死后几分钟内,但有时也出现在死亡几小时内。
至于发出怪声,那是因为人们移动尸体时,尸体内部的气体会通过气管排出,从而制造出一种诡异的呻|吟声。这些情况都很常见,她在印第安山实验室工作时已经见怪不怪了。只不过他的动静稍微大了些。
另一边,莉莉从手袋里还掏出了本新购入的诗歌合集,她一向有着对着顾客们讨论文学与生活的传统。
她随意从中翻开了一页,是博尔赫斯的情诗二则。
这倒很合时宜。
在空荡而寂寥的地下室内,她尽量将这大段大段的引文念得深情并茂,但她总感觉她的语调依旧带着印第安山内消毒水的冰冷机械,好像例行公事,没有半点仁慈与和善,甚至隐隐沾着点夏日的狂热感。终于,在再度念了半段后,她忍不住合上了书页,承认了自己的业余。
没办法,自从上一个长得有点像耶稣的神父被她的上司雨果·斯特兰奇改造成长着翅膀的米迦勒大天使后,他就疯了,接着逃了,后来死了。如今印第安山宗教气息简直为负数,给死者超度念经文这桩闲事终于彻底没人干了。
这里崇尚一切科学和理性的力量。
不过她还是觉得,哥谭还是需要一些感性的东西,比如诗歌,比如安魂曲,这样看起来比较有仪式感。
她摸了摸鼻子,对此感到内疚,也有些无奈,“抱歉,我并不会超度。所以要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她思考着如何向雨果·斯特兰奇进一步提议,以及应该将她的新宠物藏在哪个角落最为合适。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对着今日的顾客随口说道:“虽然很没必要,但是我还是得问问。杰罗姆·瓦勒斯卡先生,您更青睐于怎样的安葬方式?”
但她就从未想过,此时身后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与之相伴随的,那双冰冷的手掐住了她薄薄的后颈肉。
她的解剖刀掉落在了地上,这个疯子对她说:“唔——真是好问题。小姐,我想……我更乐意让整个城市都给我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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