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华蓁嘴里叼了一根棒棒糖,院里只有她“嘎嘣嘎嘣”的咀嚼声。
听林林姐说,这是祺晓雨路过给的,她们拿了几根。
孟鸷双手在身前交叉,额头向下。从站在院子里解释完情况到现在,他没有得到宋华蓁的任何回应,自己也就不敢吱声。
“站着干什么?那不有椅子,你们坐着说嘛。”穆林见状觉得好笑,她拍了拍宋华蓁的肩,轻声缓和气氛,“他正是莽撞做事的年纪,你们有话好好说嘛。再说换作是你,你不也会这样么?”
“理是这个理,”宋华蓁无奈道,“我可没说要怎么罚这小孩儿。我在想怎么同仇敌忾,和他一块儿跟那群没回家的人战斗……”
孟鸷一听喜出望外:“姐,这么说你是同意了?她俩暂时住我们这儿?”
“你小子,”宋华蓁笑了,“我和你姐同意,院里票数还没过半,再说未琛明那儿还有一票否决权呢。”
“他能答应,我做啥都行。”孟鸷斩钉截铁。
“这话你对他说去。”宋华蓁摆手道,“你有没有想过,她们在这儿能干什么?总不好一直白吃白住吧?”
“这还真没……”
宋华蓁寻思一会儿,没等她开口,穆林放下洗衣盆,甩了甩手上的水,道:“这有啥?跟着我们干活。叫她们做针线,教她们画画和工艺,我看楼上书也不少,学着做设计,回头给没回家那几个帮忙,这不都挺好?”
宋华蓁闻声笑了,转而对旁边静站着的一大一小道:“你俩别傻站着,坐。跟着我们就行,出什么事儿我兜着。”
“不愧是我真真姐。”孟鸷竖起拇指,感叹道。
……
夜晚到来得很快,快到仿佛只是一眨眼,也或许只是未琛明太忙了。
他带着杨无复和都晏,去茶厅和祁三年会面。祁三年是做印刷行业的,依靠他的话,他们只能走平面设计,但若不依靠他,他们在行当里举目无亲,白手起家风险极大。
杨无复倾向于边学习边起家,他最近还在读书,以及色卡识别、纸张厚度估测,未琛明一度怀疑这些事他之前就做了很长时间,否则怎么会摸一摸纸就大概知道它的克数呢?只有偶尔会出现纰漏,但大多数情况相差无几。
这件事就连现在的未琛明也不能做到。
都晏对平面设计不太感兴趣,讨论过程中参与度极低,甚至有时未琛明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但出门时,一位佩戴花朵状翡翠项链的女士恰好要进来,又恰好将项链递给服务人员保存。那一刻,都晏的眼直了,死死盯着项链不放。
“喂喂,眼神太露骨了,再怎么喜欢它也不能上手啊,这可是法治社会。别为了几颗珠子让我去牢房里捞你。”未琛明半开玩笑道。
“没……你不觉得它很特别吗?”都晏的声音很沉,未琛明鲜少听到对方这么正经地讲话,“它好像在引诱我……我想知道究竟是谁能造出这么巧夺天工的物什,光泽绚烂,那个设计……”
更让未琛明没想到的是,都晏初生牛犊不怕虎,直接当面询问女士项链的设计。
“未哥你知道吗!项链的长链是法式鱼尾镶,钻石是雪花镶,只有中间部分是翡翠。”在回去路上,都晏喋喋不休,兴致极高,“我从没见过这么美的……它像春天!是我见过最纯洁的春天。”
未琛明拍了一下都晏的后脑勺,笑道:“你以后干珠宝设计去吧?”
……
回到家,一群人面面相觑。
未琛明率先打破僵局,他的眼睛探究式地寻望一大一小两人,又在一脸无畏赴死的孟鸷身上停留片刻,最后对宋华蓁问道:“这是准备给我们接风洗尘呢?还拐来几个嘉宾捧场?”
孟鸷:“……”
宋华蓁“噗呲”笑了出来:“这回你得问你家小孩,他是主谋,我只是打手。”
“男女混打是吧?说说吧,什么情况呢?”未琛明放下东西,杨无复和都晏自觉进屋换衣。
同样不过是再叙述一遍事实,只是对象不同,但此时孟鸷忽然有点后悔,才觉得当时的自己过于莽撞。倘若他好好和负责人说说,说不定可以和平解决事端,也不会给未琛明造成麻烦。
未琛明同样陷入长久的沉默,但他的眼睛始终盯着孟鸷。
完了,成不了了,明天去给魏建中赔罪吧。孟鸷想。
杨无复正巧从屋里走了出来,他的眼神晦暗不清:“你没想过,救了她俩,剩下人怎么办?难道你要全部救出来,然后养在这个院子里?几百号人,你救得完吗?”
“即便是这个厂子倒闭,全市又有多少厂子干着同样的事呢?”
“就算不谈城市,单看魏建中手底下又有多少厂子呢?”
“见一个救一个,你当这里是避难所么?”
穆林下场,打断了杨无复的话:“他正是冲动的年纪,当时情况紧急,他怎么会思考这么多?你做姐夫的不帮忙也就算了,还总添堵。”
“添堵?到底是谁在添堵?”杨无复很不高兴。
他说的的确是实话,也是在座大多数人的心里话。甚至穆林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毕竟寄人篱下,给房东添麻烦确实不太讲道理。
“心是好的,只是方式直白了点,算不上大事。”宋华蓁打圆场道,她的眼睛一直在瞟未琛明,像是想从对方脸上窥察出什么。可惜未琛明始终低着头,不肯开口。
“你能不能说句话?”见站在最边上的都晏一直出神,宋华蓁忍无可忍,道。
“嗯?”都晏还沉浸在刚刚的项链里,难以自拔。
拥有一票否决权的当事人终于舍得张开尊贵的嘴,他只是摆了摆手:“……正好明天我得去找祁哥和魏建中,一道说了这事儿吧,他们不会多说什么的。时候不早了,大家洗洗睡吧。宋姐,这俩人你安排去空房吧,随便哪一间都可以。”
孟鸷一听,心里更过意不去,甚至觉得后怕。他慌忙截住要上楼的未琛明:“哥,我错了!”
今夜的月亮也是如常般清晰,月光流金,融化在尚且丰满的草木中。
“你害怕吗?”未琛明笑了,轻声问。
二人距离很近,旁边的人要么进屋,要么去做别的事,没有人听清未琛明的话。
“跟我上楼。”
平时总觉得通往二楼的台阶太长,今日孟鸷却觉得它像是忽然变短了,短到好像一眨眼,他们就到了未琛明的房间。
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未琛明照常倒水——不,今晚不是水,而是白酒。
“红星二锅头?”孟鸷看清未琛明手中酒瓶包装后接过酒杯。
“你先别急着喝,我刚在楼下拿了杯柠檬水。”未琛明道。
随后他将柠檬水稍稍倒入孟鸷的酒杯中,又从冰柜里取了一小块切好的冰,一并加入酒中。
“试试酒量,尝个鲜。这个度数高,你可不能像之前那样混着喝,一杯即可。”未琛明道,“今天从茶厅回来,祁三哥偷偷塞给我的,珍惜着喝。”
孟鸷小抿一口,睁着清澈的双眼探究式地打量未琛明的眼睛。对方好像忘了一点事。
“哥……”
“别这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未琛明像逗小孩儿一样,勾了一下孟鸷的鼻梁,“你刚说你错了,你做错什么了?”
“我不该给你惹麻烦,没经你允许就带人回来,带的还不是普通人。我怕你和魏建中结梁子,明天你也带上我吧,我去给魏建中赔个不是。”
“什么叫作‘带的还不是普通人’?任何人一开始不都是普通人么?你是,我是,她们也是,我们是同类,没什么区别。”未琛明道,“普通人和普通人聚在一块儿互帮互助,有什么不对吗?”
孟鸷一愣,这是他没想到的回答。
未琛明继续说:“你我都是故乡的孩子,所经历的一切事都在催我们长大。只有对生活无所畏,事业上才能无所畏,你做得很好。”
“至于杨无复说的,他说的很对,但如果看见了却不做表态,那是不是一个也救不了?那一大群陷在厂子里的普通人只会多,不会少。”
未琛明停顿片刻,环顾四周,“这座老宅不是我的,车子不是我的,是我父母攒下来的。我一无所有,但越是一无所有,越是义无反顾。你做的事是你的选择,也是我的选择。”
他举起酒杯,脸上带笑,“为了我们共同的选择,干杯。”
“……干杯!”孟鸷从震惊中回过神,一口闷了杯中的酒,入口辛辣上头,一阵电流般的酥爽流过全身,“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可真疯。”
“小巫见大巫,班门弄斧而已。”
今晚,孟鸷觉得未琛明的眼角格外勾人,在他的视野里,对方变得逐渐模糊,像氤氲了一层薄雾。倘若真的有雾气的存在,那一定是月光的馈赠。
时间在流逝,孟鸷觉得头有些沉,眼前天旋地转,灵魂像是要和身体分割,飞上云端。
“哎但是啊,明天你还是要跟我去一趟赔个不是,毕竟魏建中是前辈,再怎么说也得给个面子你说是吧?孟鸷?”未琛明说了半天,发现身前这人没了动静,眼睛变得呆滞。
“不是吧……”
孟鸷在未琛明房里过了一夜。于是未琛明发现这小孩儿睡相是真的差,动不动就要黏上来,弄得他一晚上难以动弹。
索性白天的谈话没受到影响,一切都还顺利。魏建中显然也没有把昨天的事放在心上,还扬言要整顿分厂。
孟鸷仍心有余悸,心生不甘,趁着离开时,他与未琛明悄悄说:“那剩下的人怎么办?魏建中看起来根本不在意分厂,那些女工怎么办?她们之后还会受到不公的对待!她们没有钱,没有地方收留她们,她们……”
未琛明只是叹了口气,“孟鸷,这就是现实。就算你再怎么为她们打抱不平,就算我也打心里愿意帮你,可我们现在能做什么呢?我们没有厂房,没有资金,什么还都要依仗他们,现在我们能做的只有分析原因,尝试让自己站得更高,之后付诸行动。你明白吗?”
自从来了南边,孟鸷几乎从没听未琛明喊过他全名,而这一次就是例外。
“时间像长河一样向前流,心不变,总有一天它会抵达你想去的地方。”
“如今你所想所做,未来都会有所福报,而且是成倍成倍的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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