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海的风是轻和的。这句话已在孟鸷心中流淌过无数遍。
如果说黄浦区带给他的是平实、怀旧、亲切,以及淡淡的乡愁,那么海珠区同样如此,但又不仅仅如此。到了这里,孟鸷仿佛听到了历史的回音。
尘世的巨浪翻滚在时间节点,仿佛一切都有迹可循。
孟鸷还记得有人将海珠区叫作“河南”,知道此时脚下的寸寸土壤皆与他相关。
“海珠区的历史没有其他区长,学术上的关注也比较弱,很多事甚至无从考究。”未琛明道,“所以它更显神秘。”
“我们现在在哪儿?”孟鸷发问,随即又想了片刻,“西关吗?我记得你说过,西关有骑楼。这些楼房是骑楼吧?”
“是啊。”
此时天色早已暗沉,夜的宁静笼罩在二人周身。孟鸷虽然看不清骑楼的细节,但大约能瞧见西式建筑的华美外观,且它的背后云海滚滚,像是夜海里四下冲撞的帆船,高远恢宏。
未琛明有些怕黑是真的,即使在路灯下行走也会心有不安。
他想说点什么打破此时的宁静,遂声音响起在孟鸷耳畔,“……海上生明月。”
孟鸷翻过未琛明的手札,第一页第一句摘抄就是这个,于是他反应过来,徐徐接上:“天涯共此时。”
转头望向未琛明,孟鸷的身影落入对方眼眸,在这一刻视线发生交汇。
风止了,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归于平静。这里没有喧嚣,只有泛着暖意的灯火在远处晕染。即使在夜里,在未琛明眼中,孟鸷也格外具象,格外真实。就像是世间一切都陷入朦胧意境,他看不清,只有面前这个人如此清晰。
因为孟鸷尚且年轻,青春的姿色尚未褪去,即使面部轮廓柔和,但眉眼间的张扬藏也藏不住。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面若芙蕖,眸蕴潮涌。
未琛明有千言万语想说,想说“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或者“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再或者“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但他忽然又说不出口。他只想让时间再慢一点,不如就此真正地停止。
他甚至觉得心头堵着很多事,阵阵令他震撼的感情在这一刻交织,譬如酸涩、相思,还有他无法形容的克制。
在遇到孟鸷之前,他从不信“一眼万年”“一见钟情”,遇到孟鸷后,他全身上下每处细胞似乎都在躁动不安。片刻时光如几日一样漫长。
“我是不是一个人太久了?”未琛明不动声色地闭了闭眼,试图平静内心。
反观孟鸷,他绝不可能知道面前的人心里翻滚的情感。他只觉得今晚是个晴天,周围很安静。
很难想象面前这个企图做生意的人给诗词文学留了一片不小的田地。在孟鸷眼中,未琛明不像是心藏乾坤的创业者,更像是一个从容不迫的学者。
孟鸷率先移开眼神,“我们住哪儿?”
未琛明眨了眨眼睛,这才移开目光,“溪河工厂的工人楼,那里有人等我们。”
……
“等你们好久啦!”前来接应的中年人似乎认识未琛明,率先与其握手,道,“路上平安的吧?”
“一路平安。”未琛明笑着回应,转头又对孟鸷小声介绍,“朱宗伟,朱丹军的儿子,溪河工厂的代理人。”
“朱丹军”这个名字孟鸷似乎在哪儿听过,他想了好久才回忆起,这似乎是未琛明小时候在河南照顾过的老人,老人还有个小孙子,叫……
“朱荣成是朱丹军的小孙子,也就是朱宗伟的儿子。”未琛明像是有读心术般,“多亏朱宗伟,我们才能这么快直接进入工厂,否则就要再等很久,流程也很麻烦。”
孟鸷忽然想到了未琛明说过的“福报”。
在跟着朱宗伟去工人楼的路上,孟鸷侧头悄声问:“你小时候就知道朱宗伟是这里的代理人吗?”
“怎么可能?”未琛明笑出了声,“我又不是神仙,怎么未卜先知?”
工人楼有十栋,一栋有六层,每层四个屋,每屋并排放着四张床,都是给工厂工人住的地方。而未琛明他们住的地方在最后那栋楼的六层,最东面的屋。
“你们来得正巧,再晚一些就没有空房了,现在只剩十栋的这一间。不过这间没人住,床你们随便挑,日需品都备好了,还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都是自己人,或者咱们工人楼五栋一层开了小超市,虽然比不上外面的大商场,但都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应有的都有,你们可以去逛逛。”朱宗伟道,“马上就到下工时间了,楼道里吵,你们多担待。前三栋是女工住的地方,女工人少。跟你们一起来学习的还有几波人,住在不同的地方。一会儿我还得去值班,先走了哈。我在五栋三层住!”
送走朱宗伟,房间里只剩二人。
这间屋子朝南放着的是床,最里边摆了个小方桌,西边是个高柜子,再往西就是洗漱的地方,东边是阳台,中间有根横竿,一看就知道是用来晾衣服的。房子年代久远,墙上的白漆掉了几块,偶尔还能看见几处蛛网。
孟鸷倒是无所谓,曾经在军营时他住过更简陋的地方,虽说只是在后勤混了两年,但好歹已能适应艰苦环境,这里已算得上是不错的了。他转头偷偷打量未琛明,以为对方会感到不适,但没想到的是,对方脸上波澜不惊。
未琛明只是放下东西,拿了把扫帚将蛛网扫落,然后发现孟鸷一直在盯着他,“干嘛?”
“没啥,”孟鸷收回目光,“我去看看洗手间。”
洗手间的门是木制的,拉开时发出“吱呀”的叫喊。
这里有一面镜子,下面就是裸露的水管,一头连着水龙头,另一头通向外界。旁边还有个小门,推开看是解手的地方,上面是排风扇,再往里有道帘子,里面挂着淋浴头。
简单收拾了一下,二人便听到门外楼道里传来喧闹声。看来是下工了。
未琛明将手里擦脸的毛巾挂在脖间,率先开门去看,孟鸷刚换上拖鞋,套上大裤衩子,紧随其后。
“哟,新来的?”
“来学习的吧?”
听到声音,孟鸷从未琛明身后走出,看清了来人。
这两个人住在他们隔壁。一个清瘦,肤色白皙,衣着整齐,文质彬彬;另一个雄健,肤色偏黄,穿着黑背心,肩上有道伤疤。
“未琛明。”未琛明淡淡一笑,“这是我弟,孟鸷。”
穿黑背心的人的眼睛很犀利,他无所顾忌地打量未琛明,又看了两眼孟鸷,“彭泽。你和你弟长得一点都不像。”
“不是亲的,”未琛明脸上的笑又淡了三分,“但和亲的一样。”
清瘦的人倒是目光柔和,像水一样润,“我是梅寻,住你们隔壁,是这儿的绘图师。彭泽是机械工。平时彭泽上白班,偶尔会值夜,我相对自由些,没有值夜的活计。有什么需要尽管来找我们。”
“你们这屋就住你们两个吗?”孟鸷好奇问。
梅寻笑着摇头,“另外两个今晚值班,要明天早上才能见到。听口音,你们不是本地人?”
“不是,我们是河南的。”孟鸷答。
梅寻莞尔道:“这里河南人挺多的,彭泽也是。”
叫彭泽的打着哈欠,“啊,有什么话以后再聊,明日还要早起。”
同时他一把搂住梅寻的肩,不由分说将对方拐进房,又背着身朝门外二人挥手,意为送客。
门被关上。对面有几个人经过,看到这场景忍俊不禁,“他俩一向回屋早,睡得也早。”
“梅寻还没搬走呢?上面不是让他换宿舍了吗?绘图的哪有来这边的,不都和监工住一起?”
“他一开始住在这里是因为前面几栋住不下,后来好不容易有了空位,他自己向上申请不搬了,说是觉得搬来搬去太麻烦。”
“大泽都在这儿七年了,以前没见他和谁聊得来,我看他现在和梅寻关系好啊。”
未琛明转身,轻轻推了一下孟鸷的后背,“走吧,我们也走吧。”
“啊、哦。”还没听完他们的议论,孟鸷已经进了门,他看出来未琛明不想让他接着听了。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孟鸷也没有多问。
溪河工厂的深夜格外宁静,只能听到簌簌的风声。
未琛明和孟鸷睡的床挨着,孟鸷在最里面。
方才听未琛明介绍溪河,孟鸷知道了很多事。比如溪河最开始是几个包工头一起出钱建起来的,后来规模越来越大,合伙人也变多了。除了建筑外,还插手了印刷行业,纺织行业,在广州也算是一方巨头。比如厂里最值钱的不是哪个人,而是那些冰冷的机器。比如未琛明他们要成立的属于广告策划公司,负责平面设计、客户交接,而目前他们的源头就在这里,但是倘若他们有了人力物力,自己建厂,发展到一定时期就可以不再依靠外面的印刷厂。
听了一会儿,未琛明没了动静。最近很忙,他已经睡着了。
孟鸷还不困,开始把玩照相机,又怕动静太大,就拿出刚到海珠区买的摄影书,到阳台借着月光看书。
他并没有意识到,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对书本这么上心。
正当他刚翻开第一页,外面好像有什么动静,是像猫一样声音。
他抬头看了一眼,再仔细听,却又听不到什么了。或许是听错了吧,他接着低头看书。
他没注意时间,有时眼睛酸涩就拿出照相机翻翻里面的照片,偶尔在未琛明的照片上停留得久一些,他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大约是过了一个时辰,他又听到了持续不断的呜咽声,伴随着阵阵呻吟。
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
这个时间或许已到了凌晨,除了月亮高悬,楼房附近再不见半点光芒。所有人都睡下,就连猫狗飞鸟也该休息了,倘若不特意去听,还真不能发现这样的动静。
今夜几乎没有星子,或许是被云海覆盖,仅剩的几颗在孟鸷没注意时被云一颗一颗吞并,而接近圆盘状的月亮轮廓朦胧,云也在缓缓接近它。风吹不走苍穹的巨幕,反而像是在鼓舞云的下一步行动。
这是一场沉缓的战事。
孟鸷低头瞬间,风怒号而起,楼房附近的穿云树如战争前最后的号角,震起千层绿波,云如滔天巨浪趁势卷起,只是一刹那,月色被黑暗完全笼罩。不知哪户人家屋顶挂的衣服被风抓去,直击路灯,将灯完整包裹住,紧紧不放。又不知谁家的看门狗醒了,发出嘶哑的低吼。
自此,世间堕入完全的混沌。
再过片刻,风彻底停了,云终于散开,世间恢复零星的光明。这光就像风起云涌后的所剩无几的残喘。
孟鸷愣了很久,回过神来。
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滚烫不已,于是手忙脚乱收拾了东西,连滚带爬逃也似的溜回床上。
这将是一个难以忘却的不眠之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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