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宾馆出发,折而向西,未陬骑车很稳,当他骑过不知道多少个路口后,孟鸷隐隐听到不远处的嘈杂声。
他回头,发现十字路口另一头是一座拱桥,桥的对岸灯火通明,人影绰绰。
“那座桥是干什么用的?”孟鸷抬眼,指着拱桥问。
未陬没有回头,但他知道孟鸷口中的桥,他一张口,夜里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冷意灌入口腔,他下意识咳嗽几声,道:“天桥,刚修的,还没几年呢。”
“桥上是不是贴了什么?我看看……”孟鸷注意到桥上挂了八个大字,距离稍远,加之黑夜,但他眼神实在不错,“人不斜穿,车不越线。”
白底红字,是这个时代常见的配色,但晚上看去孟鸷只觉得瘆得慌。他想起来县里中医院门口也是这样的配色,上面赫然写着“治病救人,救死扶伤”及“望闻问切,妙手回春”。
未陬忽然停了车:“车链松了,你先下来。”
孟鸷听话地下来,他心里有点担忧,大晚上的修车铺早就关门,这要怎么回?
“怕什么?”未陬好像看出来了他的担忧,“我不在这儿吗?”
未陬的意思是他会修。
“你用什么修?你没带工具吧?”孟鸷见未陬蹲下,手摸索着后轮。
“这样,把后轮往后拉。”未陬道,“暂时紧了,明天早上提醒我去换车链,我记不住事。”
“哦,我知道。”
坐上车,俩人沉默地行,街道两边的店都关了门,孟鸷觉得很无聊,忽然想起天桥那边歌舞升平的模样。
“天桥那边是什么?”孟鸷冷不丁地一问。
未陬吓了一跳,握把的手轻微晃动,但很快就掰了回来:“你吓我。”
孟鸷觉得这人莫名其妙:“是你胆子小,怪我做什么?”
未陬也不避讳:“我怕黑,走夜路从不敢一个人。”
“哦,那你挺厉害。可我们这不是俩人么?你怕什么?”孟鸷觉得这男的挺有意思,比自己大,模样也很成熟,结果却是个胆小的。
“俩人才吓人。我有个妹子,表的,现在上初中,她小时候特喜欢听书,把《三国演义》《水浒传》听了,后来不知谁给她开辟了新大陆,她开始听人讲鬼故事。给她讲的人怕她年纪小出阴影,就挑那些短的、不那么吓人的说,但她不满足,就自己去找漫画看,再后来上瘾了就给我讲,我不听她就硬拽着我。以前她给我讲过一个影子杀人的故事,还有一个故事里边正好就是俩人,其中一个突然变成怪物把另一个吞了。那时候我多大?好像刚上大学。”
“你妹还挺有意思。”孟鸷笑了,“然后你就有阴影了?”
未陬“嗯”了一声,仿佛不愿提起这段陈年往事:“何止是阴影?反正现在就算过年了我也绕着她走。”
孟鸷长长地“哦”了一声,伴着偷偷的笑意,像是在幸灾乐祸。
未陬故意把车骑过一个坑,孟鸷身子往上一抬,他差点掉了下来。
“你干啥?”
孟鸷下意识往前一靠,正好拿头抵住了未陬的后背,他感受到那里传来一阵温热与汗意。
“你笑我?”
未陬的反问让孟鸷当场愣住,随即俩人一块儿笑了出来。
“你多大人?”孟鸷合不拢嘴,“你不是二十几,是十几!”
俩人一来一回地拌嘴,不知不觉熟悉了很多,孟鸷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拘谨,开始找回原先的自己。
他想起来什么,问:“你还没说天桥那边是什么,我们跑题了。”
“喔,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未陬语气轻快,他心情不错,刚刚的不舒服已全部消失殆尽,“‘花满华苑’,是歌舞厅,你们这个年纪都爱去。”
“别‘我们这个年纪’,你能比我大几岁?”孟鸷不满意地回道,“它是广州最大的歌舞厅么?”
“不算是,还有一个更大的,在南边,那地方四面都是水,叫‘海珠区’。”
“你去过么?那边好看么?”
“之前有事去过一回,但没仔细瞧。”未陬惋惜道。
孟鸷又问:“我们现在在哪个区?”
“黄埔区。”
“从这里到海珠区要多久?”
“骑车的话有点远,”对于这么一个爱问问题、像弟弟的一个人,未陬很耐心地回答对方,他寻思片刻开口道,“开车估计一个多小时。”
孟鸷“喔”了一声,没了下文。
“说起来很有缘,‘海珠区’原先叫‘河南区’。”
“为什么?这边河南人多么?”
“河南人是不少,但好像不是因为这个。”未陬道,他看到前方不远处窜出一只野猫,车铃声随即在巷道里响起,“哪里来的猫——以前广州珠江以南叫‘河南’,珠江以北叫‘河北’。很早的时候这边出了个当官的,叫杨孚,他干了很多大事。后来相传杨孚辞官回家,带了当时都城河南洛阳的松树,当晚广州就下了雪,雪落满枝头。别人都说杨孚将河南的瑞雪带回了广州,是吉兆。杨孚也被别人称为‘南雪先生’。传说是真是假不知道,但杨孚确实是厉害的。”
在岭南之地建立与外界沟通的桥梁,杨孚打开了世人对这片蛮荒的目光。文化在书文中记载,在代代相传间传颂。
他曾撰写的《异物志》不仅记录诸多事物,同时也用文字的力量抨击那个时代官员们“竞事珍献”的景象。
“你知道的好多,从小就在这边长大吗?”孟鸷在心里佩服起了前座骑车的这个人。
“没,最近才过来的。爹妈在这边工作,我和都晏上完大学就来了。”
其实刚刚未陬就偶然透露自己上过大学,只是孟鸷没注意。此时孟鸷有点讶异,在这个大学生极其稀缺的年代,他觉得“大学”这两个字和他们这群人好像没什么关系,大学生的模样该是孟修源那样的,而不是未陬都晏这样的。
如果非要问他们之间的区别,孟鸷又说不出来。
“考大学很不容易吧?”
“确实不容易,费钱,还要人能坐得住。”未陬肯定道,“那届考上大学的就我和都晏俩人,全县城考上的一共才七个。当年要不是杨哥发挥失常,他现在肯定不会来广州,肯定还在大学校园里继续攻读,说不定还和那些大家在一块儿讨论着什么,他那么喜欢学习的一个人。”
孟鸷在未陬的语气里听出了叹声,他问:“为什么我姐夫发挥失常?”
“好像是家里的事……”未陬回想了很久,语气放得很慢,“时间长了,他也没细说。我只记得当时他家挺没钱的,他家四个儿子一个姑娘,他是最小的。儿子们都要上学,难免周转不开。他的学费其实是我和都晏偷着帮忙交的,但对外称是老师校长觉得他成绩好就免了学费。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知道了,一直跟我们生闷气。再后来他两个哥哥辍了学,他姐姐去做工,他第三个哥哥参军去了。他就成了家里唯一上学的,但他爸妈又觉得上学赚不了什么钱,让他赶紧学着哥哥们去打工……”
未陬声音停顿了一下,他抬头望着天。
“怎么了?”孟鸷顺着他的眼睛也去看天。
“刚滴水了不?天要下雨啊。”未陬脚下步伐加快。
说完这句,未陬又开始继续讲以前的事,他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高中学费一二十,大学学费要一百。现在的一百块就已经值很多,何况是前几年?他家给不起他,就算有也不给他。当时我们住校,一个月回家一天,假期别的小孩都快活地骑单车回去,他就在宿舍里待,半年还不一定走一趟。我能感受得到他的害怕,他挺怕回家的……说‘怕’好像有点不合适,总之就是抵触,你懂吧?就那种感觉。之后我和都晏就轮着回家,假期一定要留一个人和杨无复一块儿,他还不乐意,觉得是他耽误我们时间了。谁管他?我们偏要留下!等于说我们俩月回家一趟。我爹妈忙得很,他们平时也不怎么管我,都晏倒是磨了很长时间家里才答应,但这些我们都没告诉杨哥……你可不能告诉他啊。”
“你们感情还真好。”孟鸷觉得他们几个很好玩。
孟鸷没上过高中,但他初中确实有几个玩得好的朋友,但后来毕了业就没再联系过,想想还是有些可惜的。
“高考失利,我想可能和他家里人有关吧。其实他差一点就能去北京,就算不去北京去个别的大学也不是不行,但他骨子里傲的很,要么就上最好的,要么就不上。我和都晏东拼西凑凑钱让他复读,他说什么也不收。再后来他那个当兵的哥在部队考大学,还考了青海省状元。没对比就没伤害,他家里人快能把他脊梁骨戳到天上。后来他离开了,除了过年就再也不回农村老家。”
雨说下就下,这会儿连孟鸷也感受到了凉意。
“抓紧座儿,我得骑快点儿了!”未陬喊了一句。
雨幕忽然倾盆,倏尔间落满黑暗中的街道,在厚重的泥土间、灰褐色的石板路上鸣声不断。未陬想起来《琵琶行》里的几句诗“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虽是说琴音,但此时的雨声和琴声又有什么区别呢?
青苔爬满房屋一侧,他们在纷纷雨势中逆风前行。雨水滑花了他们的脸,眼神逐渐迷失,衬衫里肉色可见。孟鸷甚至不敢抬头,生怕一抬头就要喝一大口水。
孟鸷脱口骂娘:“他妈的,这雨下的……”
话没说完就灌了一口风,倒不是因为凉,而是单纯地呛住了,加上突然想到身前这人是读书人,自己越发觉得心虚。
可未陬好像没在意那些虚的,他放声大笑着疾驰。
雨水和大风并不是他前进的阻力,孟鸷忽然很想知道究竟什么才能阻挡这个无畏无惧的人前行。
“抓好了!回家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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