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水里。
包裹着耳骨的流动感发出朦胧的回响，液体紧密贴合着每一寸肌肤，有莹绿的光斑在眼皮上闪烁。他什么也感受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好像身处一个密闭的容罐里，静默孤寂如沉沦深海的黑暗让呼吸都变得多余。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准确的说，应该是个被迫压抑的大男孩儿的声音。那么沙哑，那么痛苦，在陡然搅动起来的水流中兀自如一块陷进沙土的顽石。
[……为什么。]
像是喃喃自语，是无法道明的爱恨交织，是叫愤怒的毒火燃尽一切后仅存的那点留不下的余烬。
杰森在高温里恍惚的想，为什么你的语气那么痛苦，为什么我会跟着一起难过呢？
男人的声音消失了，紧跟着是听不出男女的零碎争执，杰森听的断断续续，什么“药剂催化”“影响”“死亡”“等待”等等的，一直到有股力量开始托着他朝上游浮去，他才在光芒乍现之前听清楚了最后一句话。
[两周之后，我来接你。]
什么？你是谁？
等等……我，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一旦挣脱那种玄妙的状态，所有的记忆就开始归拢。绿光褪去，他被拉扯上一辆迅疾奔走的列车，车窗外略过的是他短暂十五年人生经历拓印成的长廊画壁。
车开的很快，可杰森却能将长廊上每一幅画面都看的清楚。他看到自己的十五岁生日，看到冠蓝鸦因为某次过激的行动被蝙蝠侠留下谈话，看到达米安去往中东前私下给他通讯器上加的号码，看到迪克发烧躺在床上拉着他的手不放，看到……
啊。杰森看到，紧紧拥抱着他的赤隼。将冠蓝鸦撕扯下天空的敌人早已扬长而去，这场猝不及防的袭击甚至没有那家伙惯常的人性前奏曲，就是简单点了数场烟花，然后在最不起眼的角落用一所学校和几颗炸弹埋了他的目标。
小小鸟张合着嘴巴，扎进弹药碎片的指骨朝另一个方向延伸而去，那里有他藏起来的两个孩子。他想说他只找到这两个，他想说小丑给他注射了松弛剂还锁了大门，他想说……
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鸟儿的双眼在兄长不断地祈求下努力睁大，眼神却逐渐涣散开来。他徒劳地攥住随身体生机流逝而撕开缝隙的链接，无法控制住滑落进发丝和衣领的眼泪。
太疼了。身体疼，后颈的腺体疼，感受到家人绝望悲痛的心也疼。
对不起，哥哥，最后还要你看着我走。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自己，结果要你们来承担分别的痛苦。我其实，我不想……
长廊的最后一节，是晃动的黑影和垂落在眼前的半块衣襟。杰森认得它，那是刺客联盟的衣服，达米安每回从中东回来都穿类似的服饰，杰森衣柜里也有一件。
白光吞没了所有的颜色。杰森在列车座椅上静坐，脸上一片湿润。再回忆起这些让他倍感痛苦，他并不后悔选择成为义警，也不后悔为此而死。可他辜负了他的家族，正因为家人们对他毫无保留的爱，让他清楚自己的死亡会给他们带去多大的伤害。
——提姆甚至是抱着他看着他一点点死去的，这对提姆不公平！他一定会把无法救回杰森视作自己的责任，然后一生都被其所困！
就在杰森脑袋一团乱麻的时候，列车开始减速了。车头发出古怪的鸣笛声，车门喷出白气，朝两侧拉开。
门外是和窗外如出一辙的白光，叫人不知道往哪里落脚。
杰森不知道出去以后会怎样，他站起来，却又不敢迈步，内心深还不肯就此放弃回到人间的希望。
他转头，背后的窗户不知何时也变成了一道门。白光照耀在身上暖融融的，并不是他想象中属于死亡的冷寂。
光说：[回家吧，要来不及了。]
嘈杂的声音骤然回荡在整个车间。有呼喊声，有脚步声，有机器运作声，有谁在大喊他的名字，有……熟悉的哭声，是迪克！迪克在哭！
这次杰森没有停顿。他两步冲到了门口，面对铺天盖地的白光犹如迎向炮火的战士，毫不犹豫地纵身跳进了另一个世界。
时间拉回到那条长廊，最后一面墙上色彩开始流动，猩红的火苗
于无声里燃烧出噼啪飞舞的碎屑，画面的主角们仍在无法撼动的历史里直面着生死别离。
刚落地就全速前往哥谭的达米安此刻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握拳抵在弟弟染血的胸膛发出痛苦的嘶吼。他无法忍受、无法接受这个结局，所以他从暗袋里抽出一个装着透明液体的针管，扎进了杰森的心口。
提姆看他的动作，似乎找回了一点理智。注射结束也没问那是什么，把杰森的身体交到达米安手中后扭身去找那两个被冠蓝鸦救出来的孩子。
两个小孩团在一个旧储物柜里，狭小结实的空间给了他们生存的机会，在爆炸的余波下只是昏迷过去。
希望驱使着提姆，他深知如果醒来后发现自己没能救下别人杰森会有多难过，所以他强迫自己冷静，抱起两个幸运儿离开了这片火场。
之后就是噩梦的延续了。杰森的命被不知名药剂吊在了一个微妙的状态。达米安在把人带回蝙蝠洞后才解释，这是他这次回联盟的原因，一种据说能起死回生的药剂出现在中东，引发了前所未有的混乱。
通过刺客联盟到手后达米安发现这款药剂确实恢复能力强悍堪比拉萨路，还没有池水致人疯狂的后遗症。但它对特别性种（即AO性别）有无法预测的影响，目前已知注射过的两个Alpha一个重伤痊愈后器官迅速衰竭，注射后不出三天就死了；另一个则丧失了一半的身体机能，终生残疾。
有人投鼠忌器，也有人尝试给Beta注射，发现没有自身强信息素的刺激药剂在Beta身上的作用微乎其微。Omega因为珍惜程度还没有做过测验，达米安带这支回来本想是给蝙蝠电脑做个备案，顺产和信息库对比一下成分看有没有类似的记录能参考改进，救命的东西多一点是一点。
他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它。也没想到注射后他的弟弟就像是药剂和死神拉力赛用的绳子，短短五个小时内杰森的呼吸心跳停止了三次，期间一直高温不退。
伤口倒是愈合的很快，但他身体里的弹片还没有取出来，他们不能上大型医院让医生们看到药剂起作用的场景。最后是莱斯利匆匆赶来蝙蝠洞，和阿尔弗雷德完成了这项充斥着鲜血和痛苦的工作。
万幸这些碎片卡在新生的血肉里没有随意挪动。不幸的是，杰森没有醒来，而第三天凌晨他的信息素味道开始转化，仅有十五岁的身体在提前降临的成熟期里哀鸣。有时候大人们都能隔着皮肉看见杰森骨骼在震动，他现在简直比刚来韦恩庄园的时候还要苍白虚弱。
布鲁斯坐在旁边，他这三天除了生理需求外没有离开蝙蝠洞一步。他甚至不敢抬头看任何一面镜子，因为他的样子肯定憔悴不堪，看一眼就能猜到这个人在经历什么。
情感链接一片狼藉，所有人都在竭力隐藏自己的情绪，家里最小的孩子已经受尽恐惧的折磨，即使他们内心同样煎熬，也不能再给孩子增加不必要的压力。
看着那张消瘦的小脸，布鲁斯伸手摸摸额角，摸摸发梢，最后没忍住第无数次停留在微弱的鼻息下，靠吹拂在皮肤上的气流确认对方还活着的事实。
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得防止达米安因为暴怒而屠尽阿卡姆的罪犯，他得帮阿福照顾频频做噩梦哭醒也不肯离开这里的迪克，他还得看着提姆，那孩子自打回来后就封闭了自己，不是看着杰森就是坐在蝙蝠电脑前发呆，精神状态非常的危险。
他的族群在坠落，而拽着他们的是那条遍布裂痕、微弱但确实存在的链接。布鲁斯坐在这里，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幼时和父母同坐的那辆车上，车门外是一颗悬停的子弹。他坐着，看着，等着什么时候这颗夺走他幸福的子弹会再度击碎他的所有，击碎他，把他打回那片黑暗里。
我什么也做不了。
布鲁斯清晰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再一次。
半个月前他叮嘱他的孩子，希望对方记住生命的重量，不要擅自决定他人的生死，即使那是一个刚刚犯下恶行的罪犯。半个月后他的孩子就差点被罪犯夺走生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他逐渐开始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所有的氧气都离他而去，不论鼻翼如何扇动他的肺部都得不到一点放松。他的背脊缓缓弯曲，伏下身体将额头靠在杰森的胸口，任由眼泪打湿眼睫和柔软的衣服。
“对不起。”
布鲁斯低声喃喃，嘶哑哽咽：“对不起，pup。”
是我，是爸爸错了。是爸爸没能做好，让这座城市始终笼罩在罪恶与危险的阴影里，却还要指责你追逐光的急切。是我的疏忽大意，我的失误，我……
我还没有给你看毕业旅行的计划，我想找一个很好的天气，带你去逛逛公园，跟你聊聊关于未来的设想，我想劝你留在离我近一点的地方，因为我舍不得你。我为你列了那么多的可能，我那么期待属于你的未来……我不能，我怎么能接受尚未到起点就与你告别？
小小的手抚上布鲁斯的后背，另一个小朋友陪在他的身边，眼睛湿润的看着躺在床上的人。他手心里攥着一条洗干净的腕带，蓝色的，曾经作为生日礼物一直戴在他兄长的手腕上。
迪克回忆起他十岁生日，杰森许给他的三个心愿。那时候迪克正迷上警匪题材的电影，第一个心愿当天就用来让杰森陪他玩角色扮演了。事后他回忆起来总觉得亏，他直接要求杰森陪他玩对方也不会拒绝啊？剩下的两个就一直留到现在没有动用。
他郑重的闭上眼睛，在昏暗的蝙蝠洞里学着生日的模样，用成倍的虔诚许愿。
我用我剩下的两个心愿、如果不够就加上我以后所有的生日愿望，换他能回到我们身边。
杰森，我晚上做梦，梦见你在飞，飞的好高，我怎么喊你你也听不见。可你明明答应过我要陪我去上学，陪我夜巡，做比达米安酷一百倍的哥哥，你可不可以不要睡啦？我不需要你多么酷，我只想要你回家。
心电监测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布鲁斯把不知不觉又啜泣开的幼崽抱进怀里，空气里流淌着静谧的悲伤。
就在某一刻，绿色的线条猛地波动了两下，就见床上的人浑身一颤！然后线条拉直，不祥的警示音开始尖鸣，散发微光的黑底屏幕倒映两双惊恐的眼睛。
“杰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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