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记忆如海浪翻涌而至,黄素仪握着精巧的人偶,瘫坐在地上,那些恐惧的,无法理解的,如影随形困扰的,统统都有了答案,原来,她才是那个所谓的恶鬼。
身为人偶时的忮忌、愤怒、爱意和迷茫都回到了现在的身体,她举起右手缓缓落在心脏的位置,皮肤骨骼下跳动的频率意味着她不再是一只无法活动的死物。
而这具抢夺来的身体,昭示着,真正的黄素仪消失了。
她应该称自己什么,她算什么,人吗,还是鬼,或者妖孽。她甚至无法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无数繁杂的思绪如鬼魅般缠绕着她。
温热的眼泪从眼眶中滚落,划过皮肤,坠落在手中的人偶上,她张着嘴断气一般呼吸。
现在怎么办,她抢了黄素仪的身体,害死了黄素仪,登堂入室成为黄素仪丈夫的妻子,黄素仪父亲的女儿,截断了本应该属于黄素仪的一切。
可脑海中的记忆清晰的告诉她,这是她自己选择的,是她忮忌黄素仪拥有周梧的爱和温度,亲口说出想要成为人,在周梧提出用黄素仪的身体换给她时,也是她亲自点的头。
明明那些曾为人偶时丝毫不觉得不妥的行为,此刻却清晰成为烙印在她灵魂上的恶毒枷锁,甚至这样的自省,都统统来源于黄素仪的记忆。
周梧所做的换魂术法有太多缺陷,以至于这具身体完整保留了黄素仪的喜怒哀乐,和她二十多年所学所感的一切人类独有的道德。
此刻这种道德绑架了她的灵魂,质问她为何要做强盗,抢夺黄素仪的身体,为何要做小偷,偷走属于黄素仪的丈夫和父亲。
眼前被泪水模糊,她跪趴在地上,手垫在额头下,猛烈地情绪失控后,理智逐渐回笼。
她借由黄素仪的智慧,后知后觉想起,她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创造出她口口声声说着爱她的周梧,从头到尾,都没有给过她一个名字。
甚至在她从黄素仪的身体中苏醒后,周梧也从未告诉她真相,他为何要这样做。
漫长的思索后,她得出答案,因为周梧自私,他妄想拥有她的忠诚和黄素仪的身份带来的社会资源。
或许在自己睁开眼睛那一刻,周梧发现她完全失去记忆后,是窃喜的,这样他就可以不用担心黄成寿,不用害怕因为灵魂更换后会被黄家发现。
他现在甚至都算不上新贵,只能凭借一个暂时没有替代品的手艺,倚靠黄家带来的人脉资源,才能在海城站稳脚跟,否则,他死了爹后那两年,早就被那些趋炎附势踩高捧低的人撕咬成碎片了。
现在周梧获得的大部分,不都是倚靠着黄家女婿这个身份得来的吗。
握着人偶的手无意识用力,攥的人偶机关咔哒作响。
她对周梧的爱意,早在没有恢复记忆时的猜忌所剩无几,加之此刻的真相,全都消耗殆尽了。
既然没有名字,没有身份,她就先暂时借用黄素仪的名字,再做一段时间黄素仪好了。
想到此,黄素仪手扶着床,站起身,她扫视了一圈这个她住了一年的房间,回忆起那天换魂时,她的期待,在柜子里看着周梧和他妻子翻云覆雨故意让她看见时,她的忮忌,此刻,全都化作怨恨。
她怨周梧让她诞生,又让她降生,怨周梧的欺瞒和自私,怨她自己的愚蠢。
但没关系,做错了事,弥补回来就好。
黄素仪从这间肮脏的房间走出,重重关上门,一步步走下楼,她看着这栋房子里那些被她和周梧添置的东西,破坏了曾经黄素仪的心血,弄得一切不伦不类。
走进花园,她仿佛看见以前那个黄素仪精心种下一颗颗花木时的喜悦,本应该享受花期的人,却不知所踪。
走出周家大门,她拿着唯一从周家拿出的人偶,淡漠的看了一眼这座藏满了污秽的院子,毫不犹豫上车,对司机道:“去黄家。”
火车脱轨纵然恐惧,但没关系,她会让一切回到正轨。
黄家的大门敞开着,黄素仪单手捏着人偶,脚步稳重,朝着那个她喊了一年的父亲走去。
*
摆放了密密麻麻牌位的黄家祠堂内,黄成寿恭恭敬敬上了香,身侧菩义手持佛珠,微睁着眼,凝视着眼前虔诚的黄成寿。
香燃过后的烟飘渺升腾,黄成寿拢了拢袖子,转向菩义:“法师,明人不说暗话,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我的妻子在生她时力竭而亡,死前只来得及留下让我照顾好女儿的遗言,相信您会理解一个父亲的心。”
菩义睁开眼,直视黄成寿的眼睛,“我自然不会见死不救,但黄施主,你又隐瞒了些什么呢?”
不知菩义为何要这么说,黄成寿摇头:“我能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妻子去世后,我没再娶,连风月场都不曾踏足,世人谁不知我孤身一人抚养素仪长大成人,家中亲友这二十多年来,劝我娶妻的屡见不鲜,但我心中只有素仪的母亲,即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她的一颦一笑,总在梦中出现。”
“每次与她相见时,我都害怕她责怪我没养好素仪,我这些年,最想要的,就是素仪过的好。”黄成寿说到最后,语气难掩激动。
菩义听着他的陈述,脸色未变,开口时仍旧语气平稳:“我所说的,不是这个,想必你应该知道,我到底在指什么。”
看着菩义信誓旦旦的样子,黄成寿一时无话,他不知菩义指的是不是那件事。
许久没等到回答,菩义无声叹气,继续说道:“令爱过的好不好,似乎只有她自己能说,但眼下要解决的,事关生命,到底要不要说出来,决定在你。”
话音落下,祠堂内久未有人出声,黄成寿皱眉看着菩义,心中思绪如潮,不确定是否要说出那件他本打算带进棺材里的事。
在这沉寂的氛围中,祠堂外脚步声由远及近,两人一齐看向声音来处。
出现在眼前的,是外表没有任何变化却仿佛换了一个人的黄素仪。
菩义看了一眼她的眼睛,而后视线落在她手里的人偶上,看着那个精巧细致的人偶,他几不可闻笑了。
黄素仪抬脚踏进祠堂,她向前几步,走到黄成寿身边,抬头看着这占了一墙壁的黄家先祖牌位。
她的脸明明没有变化,却透露出一股死气,黄成寿皱眉看着这个他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
不知为何,他心中升起一分惧意,在先祖的注视下,他有预感将有大事发生。
见女儿沉默不语,黄成寿低头看向那个被她握着的人偶,作为人偶师周梧的岳父,他对这个东西再熟悉不过,可为何女儿会拿着人偶回来。
这人偶有什么问题吗,他伸手去拿,在触及到人偶时,女儿猛地转头,他的视线与其相撞,突然陌生的眼神让黄成寿不由松手退后一步。
“父亲,”黄素仪开口了,她看着这个便宜爹,也看见他退后的那一步,原来,赝品始终是赝品,“我不是你女儿。”
突兀的,平静的,黄素仪将这个如见鬼般的消息在黄家祠堂说出。
“你说什么?”黄成寿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不是你女儿,”黄素仪不知为何突然想笑,她低头自嘲笑了一声,再抬起头时神色恢复如常,“这具身体是你女儿的,你女儿的魂魄被我挤出去了,现在不知道在哪儿,还能不能找回也未可知。”
没等黄成寿理解,她继续说道:“我是人偶,”说着她抬手晃了晃人偶,“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不过现在我在你女儿的身体里,这个人偶就是个死物。”
语毕,黄素仪放下手,平静等待着黄成寿,她很清楚,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任谁来都无法很快接受,如果不是自己是主人公,她也不会相信。
黄成寿的确被这个消息震惊,他眉间的皱纹深到无以复加,大脑飞速运转分解信息。
他视线在眼前人的脸和她手中的人偶间流转,怎么会呢,人偶怎么会有灵魂,而且女儿的灵魂还被挤出去,灵魂怎么被挤出身体,这太骇人听闻了。
即使这些年走南闯北见识过无数异闻,此刻还是冲击到了黄成寿,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自己的女儿呢,魂魄被挤出身体会怎样,投胎转世吗,还是魂飞魄散。
“你凭什么说你不是我女儿,你有什么证据。”黄成寿还是无法相信,他寄希望于女儿是撞了鬼在胡言乱语。
“呵,”黄素仪笑出声,“我能有什么证据,把魂魄抽出来吗,还是把你女儿的魂拉到你面前,但可惜,我都做不到。”
“你的女婿,周梧,出轨爱上我,所以把我的魂魄放进了这具身体,但出了意外,我不记得自己是人偶了,”黄素仪把手中的人偶递到黄成寿面前,“不过现在我都想起来了。”
说完黄素仪头偏开看向从她进入祠堂后就没开过口的菩义,话锋一转:“法师,你应该一早就看出来了吧。”
闻言黄成寿也看向菩义,他差点忘记了这个大费周章请来的大师。
“不然你也不会让我去周家,你其实早就知道我是什么东西吧,你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黄素仪微微歪头看向菩义苍老的眼睛,她很好奇这个老和尚明明知道真相,却哄骗她去找偶身,又是为了什么呢。
两道灼热的视线落在菩义身上,他捻了捻佛珠,丝毫不惧回视,“我的目的很简单,想必你也和我一样。”
菩义看着黄素仪,他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这是一个借身的魂灵,且魂体澄澈,尚未做过大奸大恶之事。
所以,他只有一个目的:“我想要的是,拨乱反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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