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朗喝完一整壶茶后便翩然离去,花厅中又只剩下月夕与王珏两人,月夕定定地看着手里的姜茶,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她有些后悔方才不同苏兰苏朗兄妹一道离开了。
然而有些问题若是压在心底不弄清楚,她总觉着有些难受,于是她将杯中的姜茶喝了个精光,笔直地坐了起来。
王珏面前的桌案上放着七八个小匣子,匣子里各放着好些茶品,他从中挑了一些茶放入再次滚开的茶壶中,随后摩挲着手里的玉珏。
他余光瞥见月夕的小动作,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勾了勾,待到她坐起身,他才道,“此茶名为云山雨雾,顾娘子可要尝尝?”
月夕顿了顿,婉拒道:“我不懂茶。”
王珏眉心微蹙,“无妨,就当是膳后的消遣吧。”
月夕虽迟疑了一会儿,但还是道,“多谢。”
“顾宗非娘子生父?”
月夕嗯了一声,“五年前阿爷救了我,见我对仵作一行有所兴趣,又无路可去,便收留了我。”
王珏心尖一颤,五年前……
他不由得紧了紧手里的玉珏,手心竟有些微微出汗,“昨晚夜袭,无意间瞥见了娘子脖子上的一块玉,那玉质地纯粹,一看便是上佳之品,想来顾娘子从前的身份不低。”
月夕微怔,就连她自己都是昨夜沐浴时才发现玉掉出来了,没成想竟是先被他发现了。
她抽了抽脖子上的那条红绳,将那块玉提了出来。
这是一块罕见的红蓝白玉,温润的红心外包裹着一圈蓝色的暗纹,肉眼下只能瞧见一个轮廓,但若在阳光下,便能呈现出一圈金色的纹路来,乃这世间最极品的美玉之一。
她将玉放在王珏面前的桌案上,“醒来时,这块玉便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不懂玉,也不知这玉是个什么来历。县尊自京城而来,可能看出些什么?”
王珏定定地看着这块玉,有些出神,紧握着玉珏的手竟隐约有些发抖,良久,他才从唇边挤出一丝笑意,“看品相,这块玉,该是极品。黎阳县鱼龙混杂,顾娘子还是赶紧收起来的好。”
月夕点点头,将那玉复又戴回了脖子上,“县尊当真没看出些什么吗?”
王珏饮了口茶,不动声色地将玉珏收回袖袋中,道,“京城美玉虽多,如娘子这般品相的美玉却也有那么一两件,大多在商户手中。兴许娘子从前出身商户也未可知。”
月夕敛眸,看上去不算失望,也不算是欣喜。
王珏暗暗深呼吸一口气,问道,“娘子当真记不得前尘往事?”
月夕颔首,“嗯。”
王珏垂眸,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兴许这是件好事。”
月夕微微抬首,“敢问为何?”
王珏道,“听闻娘子被救时浑身尽是伤痕,许是从前过得很糟,若是如此,记起前尘不过是另一种凌迟罢了。”
“县尊的前尘似是很不愉快?”月夕看着他,眼神依旧清澈。
王珏自嘲一笑,眼底却满是悲凉,“只是眼见着恩师蒙冤惨死却无能为力,极力上告却险些连累家族,还……”
他顿了顿,笑容里带了些苦意,“还将未婚妻给丢了。”
月夕不大懂他的情绪,但看他的样子,似是很伤心,于是道,“所以县尊来黎阳县,是因上告无果?”
“是。”王珏抬头,定定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眸里全是月夕的影子。
“可是因为证据不足?还是有心之人从中作梗?”
“两者皆是。”
“县尊来此,可是为了寻找线索?”
“是。”
月夕点点头,终于解开了盘旋在她心里很久的疑惑。
县尊刚来就遇刺杀,第一起刺杀姑且算作是凶手不想暴露情急之下所为,但昨夜这起却是接连不断的刺客,而且显然是冲着县尊的命来的。
县尊来自京城,又出身琅琊王氏,身份不低,一旦在黎阳县被害,势必会惊动上面的人,这并非是杀人凶手喜闻乐见的,可若有人在背后兜底,那便不同了。
黎阳县的情势又十分复杂,想了许久,月夕道,“那人可是宫里的掌印秦大监?”
王珏微怔了几息,随即勾唇一笑,“是。”
月夕紧蹙起眉,这或许有些难办了。
她远在黎阳县都有所耳闻,如今皇帝陛下沉溺于修仙问道,几乎所有朝务都由那位秦大监与首辅柳相把持。
就黎阳县来说,因着与兴海城城主有些关联,莫府即便作威作福,对其拥护之人也不在少数,更何况繁华的京城。
他所为,几乎是……
“以卵击石?”王珏微挑起眉,眼里满是坚定,“即便蚍蜉撼树,能为恩师平冤,我也愿一试。”
月夕站起身,冲他行了个大礼,“县尊大义,小女受教。”
“但小女还是不大认同县尊方才的观论,就当事者而言,人若无来路,又何谈去路呢?”
她福了福身,“小女告辞。”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王珏瞳孔微震。
他竟是……想错了吗?
从主院出来,再经过两个回廊,往左拐便是客院。
这别院的客院格局与寻常客院有些不同。
寻常客院都是单独的院落,每个院落里都有一间待客的厢房;而此处的客院却是一个很大的庭院,庭院中筑了好几个阁楼,每个阁楼之间都有一片景观相互连接隔断——只是景观早已荒废,如今都被种上了各式各样的药草。
看那新翻的土,显然是新种上的。
刚至庭院,月夕便闻到一股十分浓重的药味,苏兰正与她那小侍婢一人拿着一把蒲扇,蹲在庭院里,对着一个煮着药汤的药炉子猛扇着风。
仿佛只要这般做,炉子上的汤药便会更快煮沸一般。
苏兰一眼便瞧见了她,站起身冲她招了招手,“顾娘子。”
月夕冲她微微颔首,走近前去,“这是……”
苏兰指着药炉子道,嫌弃地撇了撇嘴,像是在用她的表情说药的难喝程度,“竹心的药,羿哥哥说,这药他一日要喝三回。”
月夕点头,正要问亓官彧的事,却见苏兰鬼祟地靠近几步,指着不远处第二座阁楼小声地在她面前问,“顾娘子,那边一楼那家伙,是你的熟人吗?”
月夕蹙眉,今日他们怎地都爱问她这个问题?
她问,“怎么?”
苏兰冷哼一声,依旧小声地在她耳边说:“那人奇怪得很,明明气血两亏,却不让羿哥哥近身,还险些弄伤羿哥哥,若非熟人……”
她咬牙切齿道:“我这就去给他的食物里下点东西!”
“不是很熟。”月夕道,“但他算是救过我与县尊。”
听到前头四个字,苏兰都已经想好下什么东西了,可听到后头半句,方才还冒光的眼眸倏地暗淡了下去。
苏兰只好泄气,“罢了,既然是你与潜之哥哥的救命恩人,我便好好供着吧——可他当真奇怪得很!明明受了伤,怎地还不让人瞧?”
“他……”月夕一时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在脑海中搜刮了一遍,最终搜到了一个措辞,“大约是天赋异禀。”
苏兰啧啧了几声,“我瞧他是信不过我和羿哥哥呢!”
她想了想,从腰间的囊袋中掏出一个白色的小瓷瓶,道,“这药是羿哥哥调制的,治疗外伤有奇效,也不知他伤哪儿了,顾娘子,你既然与他相熟,不然……你给他?”
月夕接过,点了点头,“好。多谢。”
“潜之哥哥说了,顾娘子是自己人,不用谢的。”苏兰笑得双眼弯成了两道月牙,“我今年十六了,顾娘子几岁了呀。”
月夕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几岁,但她被顾宗救回来时,曾被看过骨,从骨骼的生长情势来看,她今年约莫十八岁。
“十八。”
苏兰瞪大双眼,激动地想要挽住月夕的胳膊,却又怕月夕嫌弃,双手愣是在空中画了个圈,“那我可以喊你月姊姊么?”
月夕还从未感受过陌生人如此亲近的善意,微微愣了愣,但看到苏兰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神,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
“那月姊姊你便唤我阿兰吧。”苏兰眨了眨眼睛,靠近小声道:“我阿兄只比我早出生一盏茶功夫,他的小名叫二狗,月姊姊可以唤他狗子。”
月夕疑惑地挑了挑眉,苏兰笑道,“乳母说,贱名好养活。”
“那娘子你的小名是什么呀?”那小侍婢不知何时站在两人身后,圆圆的脑袋凑了过来。
“我才没有呢。”苏兰明显有些心虚,未免小侍婢继续问,她将她强拉了过来,“月姊姊,你先去忙吧,我与阿香先把竹心的药给熬了。”
月夕抿着唇点了点头,唇角不由得微微一勾。
但很快,她又突然顿住了。
明明只是简单的谈话,她为何会突然想笑?
她思考了一会儿,最终还是以没想明白而告终。
安置亓官彧的阁楼很是宽敞,光是一楼便有一间厢房两间二房一个堂屋。
穿过堂屋,便是亓官彧住的厢房。
彼时厢房内的两个窗户,一开一合,既保证了屋子里的照明,又不至于让屋子变得闷湿。
亓官彧此刻正躺在那张雕花床榻上,双目禁闭,像是在昏迷。
月夕走近塌旁,伸出三指轻轻搭在亓官彧的腕上,正感受着脉络的起伏,突然一只大手牢牢将她手腕箍住。
床上的人,醒了。
月夕似是早就料到了一般,手腕任由他这么抓着,另一只手将苏兰给她的瓷瓶递给他,“这是好药。”
亓官彧眼光微亮,“你做的?”
月夕摇头,“纳兰医生辛苦调配的。”
亓官彧眼里瞬间没光了,“我的伤自己能好。”
“我也觉着没什么必要,只是……”月夕试图将手抽出来,却发现力道不及他,只好放弃,“只是郎君的身体需要静养,要不然体质再特殊也难救了。”
“你知道就好!”他依旧不松手,很是不高兴道:“昨夜我舍命相救,小月娘竟是连来看我一眼都不曾……”
月夕不大懂他为何会不高兴,但还是决定解释一句,“我并非医者,来也只会帮倒忙。”
她顿了顿,问道:“你为何会来救我?”
亓官彧微微抬眸,那双墨绿色的眸子深深地往她看过来,却见她双眼清澈,根本看不出其他情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于是他将她的手轻轻甩开,哼得一声,“没什么,只是觉着你很特别,不适合待在这里。”
“那我适合在哪儿?”
亓官彧眸色一亮,“扶绥如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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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忘前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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