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喜站回平地后,抬眼望了望朗月平静的侧脸,但这也只是表面上的平静罢了,因为很多东西在人的眼睛里都是藏不住了——她在他漆黑的眸光里看到了挣扎许久后的决然意志。
她脑中灵光一闪,带着极其震惊的口吻问道:“想要用引魂针,就必须要有死者气息之物作引……如今我们皆被仙机门和朝廷通缉,秦府断然无法进入,所以摆在我们面前的和夫人有关的东西,便是这一方坟冢和一只灵柩。
而棺木里暗藏杀机,血蠕无法彻底脱离夫人的身体……它们早已不可分离。
你若要那么做……便是要亲手放火烧掉夫人的尸首才……”
萧喜说着说着,声音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泪水在眼眶子里打转。
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这么残忍地指向朗月?
她看着面色依旧苍白如纸的朗月,心中不断感慨,到底是怎样的意志力,支撑着他走到现在,让他做出如此深重的决定……
明明这一切……都不是他的错啊……
明明从小被抛弃的人是他……
明明一直被利用到现在的人是他……
明明最后拼尽自己最后一口气杀戮南城门血蠕的人是他……
明明被早已神志不清的母亲认错了人是他……
可偏偏到最后,所有的罪责和痛楚全部加倍落在了他身上……
如今,他还要做那个亲手烧死因为自己而受到牵连的母亲的尸骨……的不孝之徒。
为何……老天爷……偏偏要这么对他?
“即便今晚烧坟之事没有发生,这样的痛苦也不会消失,只是以另一种存在的方式刻进我的心里罢了。现在这么做了,倒也很好。至少有个了结。”朗月径自从手掌心烧出一团火焰,他取了些杂草扎成的垛子,让火焰包裹它们,最后他松手将垛子扔进了埋葬棺材的土坑里。
顷刻间,大火笼罩了一整只棺木。
火光之下,萧喜和朗月的面容皆被照亮,眸中光彩流转,光泽不断,朗月再平静的神色都无法在这样的光芒下遮掩地了眼中的情绪,他的眸子里是有泪光的。
萧喜从荷包中倒出一只银魂针,通体银亮的针细若游丝,和当初第一次见的时候一样锋利。
但尽管再怎么如此,都无法摆脱它较为庸俗而普通的现状——它貌似银针,也仅仅只是貌似于普普通通的银针罢了,除了见过当初它在沧淩城叱诧风云的人以外,谁都不会想到它的真面目是足以号令群鬼由阴反阳的妖族圣物。
萧喜略微失神地将针递给了朗月,毕竟,他们谁都清楚,这种事情还是要朗月自己去做比较合适。
朗月接过银针后,学着当初他看到芍七在高空中运作引魂针的一举一动,仔细操纵起动作。
他用灵力托举起了躺卧在手心里的一只细小的银针,引魂针在感受到他手心的猛烈的灵力灌输后,顷刻悬浮起来,自动漂浮在了距离他胸前大抵半臂的半空上,银白色的身形消失不见,一条犹如光柱般的冷银色光忽然乍现。
它静静矗立在热烈的火光之中,突兀却美地不可方物,同时还带着难以叫人靠近的冷肃感。
朗月微微眯眼,毫不犹豫地将手掌深入窄窄的长芒之中,当他在光柱中感受到其中一根已经变得和栏杆一般大小和粗细的长棍时,其上过高的温度也已经很快将他皮肤灼伤,他咬着毫无血色的唇,忍痛不让自己的手离开光芒,任由长棍贪婪地汲取着从他掌心烧裂开后滚淌下来的粘稠热血。
血色不知不觉就染红了冷色的银芒,色泽愈渐沉重,不再如同先前这般刺目。
灵力被不断释放出来的朗月无法再封闭自己的内息,他的血脉筋络已经慢慢重归自然,苍白的脸色也慢慢涌上血色,握住引魂针的手掌也渐渐紧实。
“母亲……不孝之子……前来领罚,我知道您的死得太过冤枉,冤魂必然在人间徘徊……故而还请您能再回头……再见我一面,了却怨恨,让您尽快去地府步入轮回……”
朗月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根本没有勇气抬眼再继续直视前方引魂针散发出来的红光,以及更远处的火光。
他刚来到野竹林深处的此地时,他和萧喜就感觉到了异常寒冷的阴风,所以,他知道,尽管自己无法用肉眼直接看到游荡在此地的母亲的阴魂,但,母亲是一直在此地的,甚至是一直都是在看着他的……
所以他的动作从一开始便是非常拘束的,在此时,引魂针将要把母亲的灵魂显现出来,并带到自己眼前的时候,他心中的忧虑便更重了,故而有了胆怯的表现。
这种模样对于朗月来说,是罕见到极致的。
而此时另一边,原本愁容满面的萧喜神色逐渐变得膛目结舌,甚至还有些狰狞的意味。
她瞪大双眼紧紧盯着朗月,看着对方如今和先前判若两人的模样,终是说道:“你之前那副虚弱不堪的模样原来是故意装给我看的?难怪在院子的时候,你对我的要求毫无怀疑……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会带你来找你母亲的坟冢?!你和你的师姐清风在一开始就商量好了这一切,对么?!”
朗月虽然心虚,可他终究不愿逃避,他忍着愧意,转眸看向萧喜,流过泪的双眸湿润而明亮,看人时往往带着比寻常情绪多出一倍以上的深情和动容,这让萧喜忽然想起了不夜市的那场荒唐夜。
朗月吻住自己唇瓣的场面似乎还历历在目,萧喜不得不愣住。
朗月出声承认道:“是……这一切本就在最初就设定好了,引魂针根本不是师姐从我身边偷来给你的,而是我主动出好主意后,将其特地交代给她的。
可……如果我不如此,你便不愿见我,会一直躲着我。我自知如此是不对的,但,我真的很希望你再给我一次坦然面对你的机会……对不起。”
他的语气分外真挚,也带着毫不掩藏的委屈在其中。
这让暂时还回不来神的萧喜更加难以继续爆发情绪,她颤了颤唇,最后还是妥协了,她瞥下眸子,嘀咕了一句:“引魂针已经要启效了,你母亲已经要过来了,你先同她好好聊聊吧,这些事情……等之后再说吧。”
朗月抿住唇,不再说下去。
待他回眸之时,母亲姬氏的魂魄已经在火光中渐渐现形,她的身影如同一团无所具形的烟雾,薄薄一层,透明而飘渺,她周围的火光将她的烟雾般的魂魄照的火亮,苍白的神色居然也有了神气,眼神不再空洞,皮肤也不再褶皱堆叠地太过骇人,看起来一点都不吓人,反而还分外仁慈亲和。
这样的姬氏,在身前作为秦府夫人的时候,是萧喜从未见过的模样。
她的尸体还未腐化,只是胸口有着一处不小的血窟窿,这应当是血蠕在她死后从她心脏上爬出时留下的罪痕。除此之外,她全身上下便无哪一处同生人有区别的地方了。
她慢慢朝朗月走过来,眼睛里的泪越蓄越满,最终豆大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滴下去,落不入泥土里,而是随同她的魂魄一起化作虚幻飘渺的透明烟雾,隐约有些荧光在闪烁。
“澈儿……”最终,她将脚步停留在了朗月跟前,抬起手,用曾经在秦府抚摸朗月时同样的动作,捧起他的脸颊。
朗月有些不忍,便微微撇过头去,不看她,也不说话。
姬氏含泪而笑,她没有任何阻拦和责备他的意思,只是温和地说道:“你是我的澈儿,你叫裴澈,不叫秦澈。你从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而是我一直想念而放不下的亲儿子。”
朗月完全没有想到,母亲会在一开始对他说出这些话,但她这么做,也意味着她完全记得之前在秦府神志不清时,对朗月说的那些话。
朗月沉默着,可沉寂的神色却慢慢向失望转变着。
姬氏抬眼将朗月的每一个动作细节都收入眼底,她含泪恸言:“你终究还是怨我的……”
朗月的脚步有些不稳,他不由向后退了半步,姬氏捧住他脸的手不得已松下。
朗月失语着,他在害怕什么,亦是在期待着什么,他幽黑色的眸子里,还是闪动着还未磨灭干净的光亮的。
姬氏没有再向前走,她收回手,慢慢拢到腹部中央,她叶眉轻展,长舒了一口气,待泪意稍止,才慢慢开口说起往事:“十二年前,你父亲为了我们,不得不答应先皇的条件,你我母女二人得以逃出盛京城,我没有能力保你周全,幸好先皇还给我们留了余地,让我们找到了仙机门,我便视其为最后的救命稻草,并将你送往了那里。
在原先的计划里,我本该也在仙机门陪着你,但门主自有规矩,若要他收留你,便必须剔除你本来的身份和名字,也必须和我断绝一切关系,我根本无法留在那里……
我离开后,恰巧那时,你父亲在盛京被斩首的消息已然传开,我不敢相信,因而落下了心疾。京城的动荡还未平息,眼看着府中上下皆要被斩杀,而我们母子二人金蝉脱壳一事无法瞒久,我去意已决,便想回去自证身份,替你挡灾。
可……秦宥出现了,他劝说我,如要轻举妄动,会牵扯到更多本不相干的事情,苏且光还在奔赴盛京城,我如要出事,反而会影响了他,还加剧了时局的动荡,会拖后腿。我求死不能,求生不得,而我又被通缉,却必须要逃离,两难之下,秦宥收留了我。
但我的存在出现地太过突然,就算秦宥的权力再大,也无法彻底掩人耳目,所以,他说……只有改变了我的身份,让我……成为他的续弦妻,外人才无法再窥探我的身份。
我……视他为裴郎的好友,从未想过他心底藏着对我那样的念头,那时的他本就冒着巨大的风险与我接近,我也没有资格去怀疑他,所以在犹豫了没多久后便答应了……
再到后来,我患了病,被怪物玩弄于股掌,如同丧失了自我的傀儡……这么多年,他让我一直将秦澈视作你……我终日活于操控和虚梦之中,有苦难言,有口难开……我能做的,或许便只有每逢中元节时候,逼着自己恢复短暂的理智,在深夜偷偷摸摸地给你死去的爹和府内上下英烈烧纸请罪……
后来,我终于得了报应,死得凄惨,可谁承想,死去的我才是真正的自己。
幸好,老天又给了娘一次见你的机会……幸好,你也给了娘一次解释的机会……”
姬氏凄惨地望着朗月,忽而苦笑起来,那双苦情的眼睛如同泉眼,泪水不断的往下滑落,随着她的笑容晃动着一滴一滴地落入虚无。
“说这么多……反而更像是辩解了……娘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不要记恨自己,要记恨便记恨娘,娘错了……是娘抛下了你,是娘没有遵守承诺,是娘……太让你失望了……娘对不起你爹,更对不起你……
还好,娘受了报应……”
姬氏哭得越来越厉害,她瘦削的手抚上了胸口,想要抑制住身体猛烈的颤栗,却根本无济于事。她的魂魄摇摇晃晃,好似下一秒便会消散,看起来煞是可怜,却也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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