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是妆屏息咬牙,慢慢直起腰来,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脸,腰腹和两条腿虚弱地来回打晃,耳边嗡鸣阵阵。旁侧的人皆放下懒散取笑的姿态,瞠目结舌地看着这颗“豆芽菜”,然后看见孟是妆又猛晃了几下,还是把货物脱了手,捂着头站在原地缓神。
方才想提醒他的大汉开口:“你这样怎么行?”
他一甩肩上的汗巾,半个多余的字也不讲,走过去摁住孟是妆的肩膀。孟是妆当即耸肩,想把来意不明的陌生人随意搭来的手甩开,耸动两下,不仅没有甩开,对方也根本不明白他的意思。
这大汉不在意孟是妆的小动作和不善的眼神,将他的身体一阵摆弄,用脚踢开他并拢的双脚,“腰别弯,否则你就难直起来!”随后长长吐出一口气,也举起这袋成年男子搬起都费劲儿的货,半托半举,顺到了孟是妆的肩上。
孟是妆双膝微微一弯,身体仿佛又被钉进地里一截,但比方才好上一些——脑子没有犯晕,还能看清眼前的路。他继续咬着牙,一步一步挪动起来,日光一寸寸从脚边偏移,他摇摇晃晃地从码头上扛着货下来,中间不知有多少人都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若非能看见他的正脸,这包重货真像是被两条筷子支起来的。
待把货卸下时,孟是妆抬起头,麻木地蹭了一把脸上的汗。
这说不上比起挨打来讲,哪个更累人。
但孟是妆没时间想。太阳落得太快,他远远看见,药铺里的学徒正急着要收摊子。
来不及喘上一口去,他又朝码头走过去。
可他这身量能把货扛起来都叫人惊诧,卸起货的速度当然不会太过,直到监工不耐烦地在他面前敲下铜板,他朝黑漆漆的江面一望,才反应过来,这么些时辰,他也就走了三个来回。
监工扣扣搜搜地摸出六枚铜板:“喏,小孩,去买个大白馒头。”
孟是妆应也没应,握住铜板就走,走到药铺前,掂了掂自己手心轻飘飘的银钱,又要埋头走,却被人叫住:“诶!不买药了?”
孟是妆沉着脸转过身。
此刻不知为何,脑中全是老居那句“不义之财,何敢取用”。他将掌心的铜板攥得更紧,眼前人递来的药他很清楚,一贴是五十个铜板,老居三天一帖。他从前将“不义之财”给出去时不以为意,那些银钱给出去轻飘飘——五十个铜板,比他手里的六个还轻。
原来银钱,根本不是称起来重的,才算重。
孟是妆心中沉郁,沉得感觉不到累,他伸手揉了一下胸口,言简意赅:“明日买。”
老大夫轻轻发笑,品不出以为,举起手将药朝前递了递,“今日吧,准你赊账。”
孟是妆慢慢抬头。
赊账?
他琢磨了片刻,明白过来,这还是要还的意思。
他摊开手心,一枚一枚数着铜板出去,没有从前不甘,也没有从前潇洒。
老大夫也不急,等他和这几个铜板依依惜别。
银货未两讫,孟是妆磨蹭半天,开口道:“我一定会还。”
老大夫终于面带稀奇地打量了他几眼,然后回了他一句安心的话:“老夫知道,药不能乱吃、也不会乱开。”
孟是妆转身,朝破庙走去。走着走着,身体越来越轻,一口气松出去,随后踉跄几步,双膝一软,一屁股栽在了地上。他晃了晃头,眼前没发黑,也不着急起来,就盘着腿缓神。耳边江水荡漾,几艘小舟悄悄晃动到一起,他被这声音叫醒,已经月上中天了。
心中一惊,勾着药快步往破庙去。
这边,小七没等回来孟是妆,绕到老居身边,絮絮叨叨地问他孟是妆是不是不会回来了;瘸腿婆婆又倚在一旁幸灾乐祸,“该!孩子跑了吧”,看着老居的眼神,颇有种“等你什么时候与我们同流合污”的意思。
老居却依旧稳得住。
孟是妆不会因为这个就离开他。
月色慢慢下沉,小七念叨得累了,瘸腿婆婆歪着嘴笑了许久,老居偏偏目不斜视,什么茬也不接,于是这二人纷纷觉得无趣,各自散去了。他虽不觉得孟是妆会离开他,但世道太乱,也担心孟是妆在外行走出事。
此刻,总算没忍住,提着双刀就要出庙,迎头就碰上急急赶回来的孟是妆。
他借着月色略略一瞧,发现孟是妆并没有什么异常,微微放下心,眼神就落到孟是妆手上的药。
孟是妆对老居眼神的变化极为敏锐。
但他此刻并不是往常那样故作隐忍的沉默,而是一种迷茫、带着心虚的沉默。他不知这种情绪从何而来,但已没有底气和老居争吵,便低着头从老居身侧擦过,拎着药走到药罐前。
老居跟在他身后,也没有开口说话。
浅浅的月光下,他看见孟是妆后颈处有数道斑驳的红痕,脖子僵硬地朝前折着,像是被压得抬不起来,整个人从上到下、里里外外,都似根被硬掰成人形的竹竿。这根被他养大的竹竿解开药包,盘膝坐在药罐前点火煎药。
大概从记事起就被人耳提面命“腰背挺直”,孟是妆哪怕微微动一动头,便钻心地疼,还是用手掌贴着后颈,听自己的椎骨一寸一寸地响,把头给抬了起来,然后仰头喘气,等这阵难受的劲儿过去。
药香慢慢钻出来,但还没到火候。
脖颈和后背的僵硬松泛以后,落下来一种无所依托的疲惫。孟是妆又耸了耸肩,觉得自己还能忍受,于是低头把缠在手上的稻草根解了下来,右手失去束缚后,便开始一阵阵无法抑制地抽动。他这只被砸烂的手掌已经愈合——曾经流血发黑的地方畸形地长好,有时疼、有时不疼。
孟是妆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了一会儿,如这些时日他常做的动作那样,试图把自己还能勾动的手指掰回原来的位置。
他徒劳无功地费了会儿劲。
直到老居的药熬好,孟是妆又把仍在抽动的手掌缠紧,慢吞吞地将药汁倒进破碗里。
药太滚烫,孟是妆静静盯着漆黑的药碗,心想:再晾一会儿,才好端给老居。
而左手已不由自主地扣动绑在右手上的草根。
掌心间磨出数个水泡,泛着火辣辣的疼痛。他揉了揉没破的水泡,一边想着把水泡戳破,一边余光里 朝老居在的方向瞥了一眼又一眼。
当初被他捡到钱的那个倒霉蛋算是找不到了——那真是他捡的,从地上捡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那个荷包里,不说碎银几两,单论二十几枚铜板,恐怕他把腰弯断了,眼下都还不起。
孟是妆抠破了掌心里的一个水泡。
难不成他还和老居说“别人的账我和你赊着”?
况且他白日里还信誓旦旦自己没有错,转头就说自己去码头上扛货换钱。
别说他张不开口,老居也得肯信他。
孟是妆还不知道两个词叫“劣迹斑斑”和“本性难移”,但已从不知什么人、事身上学到了道理,放在自己身上,竟也觉得十分贴切。
他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刮破了两颗水泡,正要“视死如归”地站起来,想无论如何也要让老居把药喝了。腿刚收到一半,老居宽厚的手掌已按到了他的肩膀上。
孟是妆身体一僵,没有回头。
老居的手已顺着他的肩膀,握住了他的手腕。
庙中的人大多都算乞丐,其余梗着头愣说自己不是乞丐的,浑身除了“破烂”也找不出第二个词来相配。每日里坑蒙拐骗、或偷或抢,总之巴不得能把脸糊成一团灰,不叫一个人记得自己的落魄样。唯有初来乍到的老居和孟是妆是例外,来的时候干干净净,与庙里的“邋遢鬼”们同住多日,依旧干干净净。
老居不嫌麻烦,每日孟是妆出去,他都拎着从破庙哪处犄角旮旯翻来的陶罐,去江边舀干净的水。
此刻,他手里的陶罐稳稳盛着半罐水,随他的动作轻轻晃荡。
老居掏出一块破衣撕扯成的布,倒了半掌心的水在上头,微微一拧,敷在孟是妆后颈处。
孟是妆被浸了冷水的布刺得一个激灵,但强忍住了没有动。
接着,老居翻过他满是伤口和尘灰的手掌,将陶罐里的水“哗啦啦”倾倒而下。
孟是妆缩了缩手,被老居牢牢摁住了。
他们之间仍旧沉默,孟是妆动了动唇,突然间眼眶一片酸涩。
夜中只有月光,他不清楚老居看见他的失态没有,但听见老居说:“阿是,你不要怕。”
“天下这么多人,既然有人能吃得上饭,我们也可以。阿是,你不要怕。”
孟是妆仓促地“嗯”了一声,往对着老居的另一面侧头吸气,好半晌才敢出声。
“药要凉了。”
老居松开孟是妆的手,二话没说,端起药碗一饮而尽,像是另一种沉默的示好。
孟是妆看着他的动作,更憋不住眼中的泪意,他匆匆埋头擦了几下,几次哽咽。许久,就像老居对他的示好一样,嗓子中压出一句话来。
又低又模糊。
但是老居听清了。
孟是妆说:“捡东西没什么意思。我往后不会再捡了。”
老居从心底松了口气,盯着他被月光拉长的背影,少年瘦弱的脊背上淌满了光。
他始终没挪开眼,好像能想象出这道身影继续抽条拉长的样子,一定会是挺拔又清隽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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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千舟狭津河漫漫(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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