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来时路

江见月挺难养的,吃很多,米糊混着奶粉也不够她吃,远远超出江爱英的预算。她还是没想过退掉江见月,还是和愚昧的吕珍一起养着她。

福利院短时间收入的大量婴儿被领养走、长大,不再需要那么多洗尿布的。她们作为临时工被辞退,就去找新的活儿干,有空还是捡垃圾。

江见月长大了。

吕珍的思想一直没什么进步,她在江见月上高中的时候就死了。她的身体早就该死了,她也数不清这辈子生过多少女儿,只记得大女儿嫁得很好,大老板、高材生。

她给了吕珍一笔钱,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也希望她不要去找她。她在高材生面前说自己高中毕业,别说漏嘴了。

小儿子用她卖房子卖地的钱娶了大领导的女儿,住单位分配的房子,开小汽车。

所以吕珍死的时候,希望吕月嫁个好人,生个听话的儿子。她这辈子过得没什么错,只是人错了,丈夫嫁错了,儿子不听话。

只要他们听话就好了。

高中生江见月比吕珍想象的还要硬、还要锋锐,不过她很圆滑地在奶奶面前做乖巧的孙女:“我会的。”

奶奶先捡到她的,所以奶奶是奶奶,江婆婆是江婆婆。

奶奶的儿子是个油腻的男人,江见月也不能理解大领导的女儿为什么会看上这种人。要是她有个好爹,这种男人连吊死在她门口的机会都不会有。

哦,没爹的话也看不上这头猪。

江见月姓江,此时吕珍是江爱英祖孙的租户而已。

江爱英要吕珍儿子把吕珍拖欠半年的租金给她:“老不死的!你是她儿子?你不来我还要找你呢!死这儿了这房子还怎么住人?赔钱!”还得赔她精神损失费。

现在的街道办主任也来看着,油腻男吵不过江爱英,他只是想继承这个即将被拆迁的房子。

扯不过江爱英,眼看着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他就跑了,连妈都不要,临走之前还放狠话:“这房子你这辈子也别想拆!”

不拆就不拆,不拆还能养鸡呢,拆了上哪儿养鸡。

江见月和同学家长说自己住山里,有走地鸡,一只要五六百。她和一些心比天高但长得远比她矮的同学说不上什么话,但是和本省生人的同学家长都能说两句。

外省的就算了,外省的没有走地鸡崇拜。

江见月的生意相当好,还出了预定制,一只鸡要等半年。每只都做了标记,紧俏着呢,她根本不愁鸡卖不出去。

拆迁了就得愁没鸡卖了。

江见月很乐观地跟江婆婆说她的看法,祖孙俩乐得哈哈大笑。

卖多少只鸡才能抵得上拆迁款?江见月不算,反正她卖过的肯定不够。

穷困的生活不容许她们有太多悲伤,江见月和江爱英把吕珍送进焚化炉,烧得透透的,只剩灰,装进罐子里,随便找了个山头,埋了。

江见月就去上学了,江爱英在家喂鸡、捡垃圾。

现在什么活儿都得看年龄讲资历,而捡垃圾这个活儿没有门槛,也不用退休,可以一直干。

她们的家乡变成一座年轻化的大城市,年轻人很多,文化多元,经济领先,垃圾资源特别充足。

教育资源也相当先进。江见月长在大城市,即使是个不折不扣的底层,偶尔也能舔到政策红利。

她中考那一年突然特别看重学生的身体素质,体育特长生扩招。

江见月是她们区的初中组长跑冠军、跳高冠军、跳绳冠军。在市里比赛,一样是冠军,她被特招入本市重点中学,免学费,还有奖金按时打进饭卡里。

好朋友吃不上这个时代红利,她是凭实力考进去的,也免学费,奖金还比江见月的多。

江见月和好朋友初中就是好朋友。

好朋友冷冷的、淡淡的、温和的,不和任何人发生激烈的争论。她写的作文也美美的,字迹和行文都绚烂。

江见月没有那么饱满的情绪,什么生病雨夜妈妈背她去医院根本不会写,换成奶奶也不会。

她这辈子都没进过几次医院!病了最多去诊所拿点药,吊瓶水。江见月一般不会生病,奶奶婆婆生病了一般也不会去医院。

读初一的江见月都一米七三了,她想象不到奶奶或者婆婆背她,背得动吗?真背了她的腿都得拖着走。

虚心地向经常被复印张贴在布告栏的作文高手请教如何抒情。

然后还不是朋友的好朋友瞪了她一眼,礼貌疏离地说她不会。

她和好朋友一起被叫到办公室的时候才知道:好朋友是福利院的孤儿,她的抒情记叙文大概率是编的。

因为贫困补助必须第一个考虑孤儿,而江见月又实在是穷。所以老师把她们叫去问:“愿不愿意用民主的方式竞争特等贫困补助的名额?”

那会儿好朋友一个月生活费是1800块,她们院长说福利院的人不需要参与其他补助体系,把贫困补助名额留给别人。

于是领不到孤儿补贴的江见月就拿了一个班一个名额的最高档的贫困补助,贫困补助一年发两次,一个学期一次,一次1060。

她问好朋友为什么不拿?别的班没有她们班这么穷,那些拿补助的不一定比好朋友穷。

那会儿她还是个冒失鬼,她们又不熟。好朋友说穷在己身,达济天下。

初中生江见月根本听不懂,什么玩意儿,除了顺口有什么意义吗?

熟了之后江见月就知道,她装b。

好朋友的生活费足够她吃喝不愁,可是人又不是只有吃喝这些事。好朋友喜欢文学,喜欢读很多书,学校的图书馆满足不了她,经常得去市立图书馆借书看。

遇到实在好看的就很想收藏,可惜她实在囊中羞涩,而且她的房间空间有限,放不了那么多书。

高一的时候好朋友的生活费已经提到2300块钱一个月,她的贫困补助变成4800块一年。由此可知她们的家乡确实日新月异。

刚奔丧回来的江见月从教室后门进的,她在最后一排,单人单桌。体育生默认选理科,虽然她已经不再参与体育训练,转成纯文化生,但她还是选了理科。

夏天的理科班臭臭的,她们学校一等一的先进,当然有空调,开了空调就冷冷的臭臭的。

江见月觉得比鸡窝臭,鸡窝只需要喂鸡和铲鸡屎的时候进去,但是教室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她从桌子底下拿出了化学书,翻到大致的页数,开始上课。

好朋友在文科班,下课再去找她。

江见月的成绩稳定在中游,其实座位偶尔也可以变动一下,不必和最后一排绑定。但是她坐在别人前面会被学生家长投诉,她太高了,挡到别人看黑板了。

坐哪里都不影响学,江见月又没有别人可以撑腰,就一直坐在最后一排。不过重点中学的班主任师德拉满,背地里给江见月选择最后一排任意座位的特权。

江见月当然选择坐门口。被臭晕了可以开门开窗,饭点到了可以第一个冲去食堂吃饭。就是热了点,热就热吧,江见月相当满意她的座位。

好朋友对这种情况也很陌生,不过她们已经很熟,有什么说什么。她问:“亲人去世是什么感觉?”

江见月说不上来,认真体会了一会儿,还是说不出来,只好说:“以后你就知道了,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可能有一点后悔。”具体后悔什么?很多,但说不上来。

如果她们一起要好到老死,她应该已经处在好朋友亲人那一栏里吧?

江见月不知道,她也没机会等到那一天了。

她高考完江婆婆就病了,就是老人的那些病,挺过去了就继续活,挺不过去就没了。

为了更好地照顾江婆婆,江见月把志愿写在本地。

任何生命的进程都不能为人所阻。至少当时的江见月没有这个能力。

那个夏天很热,老人挺不过去太正常了。

到处和慈善企业家握手拍照赚奖金的好朋友百忙之中抽空陪伴江见月把江婆婆送进焚化炉,也烧得透透的,装进罐子里。

因为每次清明节她都要找好久才能找到奶奶在哪里,所以这次上山除了罐子和铁锹,江见月还带了两株可以在本市生存开花的月季苗。

她第一次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江婆婆哈哈大笑,说奶奶可能不会同意她这么做,但是她死了江见月可以这么做。

这些都不要紧,现在是江见月当家做主。

她把罐子里的灰直接倒进深坑里的时候好朋友已经累趴了,她不敢看,撇过脸望天。

江见月没什么不敢的,她把装过骨灰的罐子也放进去,埋了一层厚土,再把月季苗埋进去。

然后在紧挨着江爱英的吕珍坟旁边也挖了个坑,把她特地挑的爬藤月季种下去。

希望今天晚上会下雨,江见月没工夫再给它们浇水。

她又看了一眼凸起的坟包和那株平地上的月季苗才和筋疲力尽的好朋友下山,坐公交转地铁回家。

好朋友在城区,和她不在同一站下。

她们下来的时候才下午,最热的时候,还没有到晚高峰,所以她们还有位子坐。

好朋友挤在她身边,头靠在她肩膀上,她单薄的肩膀不可避免地压在江见月发育过但不太明显的胸上,把她指甲缝还有黄泥没洗干净的手拉过来,握住:“以后把我的骨灰撒在山上吧,不用埋那么深。”

江见月可以从对面的镜像里看见她们现在是什么姿态,很像一对还不成熟就决定自己是同性恋的女学生。不过好朋友肯定不是,她只是在安慰她。

这是她们俩少见的温情外露的时刻,以后的江见月回忆,发现一生中也只有这一刻。

“好的。”江见月答应了好朋友。

几年之后她在已经长得异常茂盛的月季丛旁边又埋了一个空罐子。好朋友的遗愿经常变,她遵从她的最后一个遗愿,把她的骨灰偷偷撒在那座据说有好几处帝陵的山上。

希望她下辈子也当皇帝,别那么穷苦了。皇帝的烦恼有很多种,穷人的不幸总是因为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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