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省的冬小麦在九、十月份播种,在地里过了一个冬天后,次年五、六月份收获。
可看着田地间覆盖的积雪越来越厚,立在田梗之上的山东官员们都忧心忡忡,若今年农田里的冬小麦越不了冬,明年省内六府将要饿殍遍野。
王润之打算向山东总兵杨振雄抽调士兵来帮助百姓清理田地间的积雪,不想济南府下辖的历城县却发生军队放火烧麦苗的恶**件。
王润之带着属官衙差赶到历城县的镜儿湖水库时,军队正在鸣枪制止百姓从水库中运水去浇灭田野间熊熊燃烧的大火。
看见百姓们脸上的绝望,王润之愤怒地扬鞭催马去找寻统管这支军队的将领,却见一抹熟悉的红色身影在与一位少年将军据理力争。
“好像是京城来的国子监的那位张大人。”有属官提醒王润之道。
王润之翻身下鞍,奔过去见张皙华持尚方宝剑,剑尖抵在那少年将军喉间。
张皙华怒斥那少年将军。
“带着你的士兵给本官滚出历城县的地界,你们作为奉皇命驻扎在山东的军队,是为护佑山东六府百姓、护佑这一方水土平安的,竟吃着皇粮干欺压百姓的勾当。”
王润之瞧清楚少年将军清俊的面容,立刻反应过来。
“小杨将军,这历城县的麦田都是你带兵烧的?”
那少年将军仍与张皙华冷脸对峙着,理也不理急得团团转的王润之。
张皙华手腕稍稍用力,少年将军的颈间立刻滑落血珠。
王润之赶紧挡在那少年将军身前,“张祭酒,这位小将军姓杨名烨,是山东总兵杨振雄的小儿子。他的老师历城书院的孔淳孔老先生和他的三位兄长为制止灾民抢夺藏书,被涌进历城书院的灾民活生生践踏而死。杨总兵今年已经五十有三了,就剩小杨将军这么一个儿子,望张祭酒手下留情,勿伤这竖子性命。”
“王叔,这狗官不明是非,若不是他有尚方宝剑在手,我一枪崩死他这个小白脸。”杨烨对张皙华骂骂咧咧道。
王润之转身打了杨烨一巴掌,又扶着杨烨的肩膀摇晃道:“孩子啊,孔老先生也是我与你父亲的老师,我看着你和你三个哥哥长大的,但你对他们惨死的仇恨不能算在历城县十六万百姓头上。你今夜带兵放火烧了麦田,明年历城县的百姓吃什么?”
杨烨指着自己的心口吼道:“我心里头这口恶气消不下去!王叔你也看见了老师和我三个哥哥的尸首,血肉模糊,筋骨尽断。”他又指着张皙华的鼻尖,双目充血,“是他、是他这个狗官!让那些害死我老师兄长的凶手逍遥法外。历城县这些刁民不是怕被冻死吗?我今夜烧这把火,他们正好都不冷了。历城书院的藏书可以烧,他们的麦田难道就不能烧吗?”
历城县这里皆是麦田连着麦田,且百姓怕麦苗被冻死,大多数麦田之上都盖了棉被或是搭了木棚,杨烨带领的军队在东南西北四个角都放了火,恰好今夜没落雪珠,这蔓延的大火若不及时扑灭,来年历城县的麦田都要颗粒无收。
张皙华没有耐心再劝解杨烨,命锦衣卫和衙差们给百姓开出一条路去水库中运水救火。
杨烨高声道:“鸣枪!谁敢从水库中取走一瓢水,就立刻就地枪决!”
百姓们一心想抢救麦苗,不管枪声有多可怕,还是往水库大门涌去。
杨烨正要发号施令,却见一队骑兵往这里来。
杨烨身后的军官提醒他道:“完了!总兵大人来了!小杨将军你还是快点跑吧,属下们在这里替您和总兵大人周旋。”
王润之知道杨振雄的脾气,也劝杨烨不要在这个当口去惹他老子。
杨烨丝毫不惧。
杨振雄近前来一鞭子就将杨烨的胳膊抽得皮开肉绽可以见骨。
但杨烨仍然站得笔直,也不躲闪,任由他父亲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
杨振雄骂道:“老子今晚不抽死你这个小兔崽子,无颜见历城的父老乡亲。一口饭一口饭将你喂大,早知你要糟蹋百姓的口粮,老子当年就该把你掐死在摇篮里……”
跟着杨烨的十来个军官以及杨振雄带来的所有军官,都跪在这父子二人周围,为杨烨求情。
“振雄,烨哥儿是做了错事,但你杨家满门就指望烨哥儿一人了,你今夜打死了烨哥儿,回去如何向你家里的老太太、太太交代?”王润之夺下杨振雄手里的鞭子,替杨振雄抚背顺气。
张皙华也开口劝道:“小杨将军少年意气,他也是一时被仇恨蒙蔽了心神。现在最要紧的是扑灭麦田的大火,能多保几株麦苗是几株麦苗。”
杨振雄来之前,已下了调令让士兵们运水救火,将此事告知了众人后,便提议大家去到历城县的县衙去商议补救之法。
*
进到县衙大堂坐定,又饮了姜汤驱寒,张皙华抓了抓手上的冻疮。
王润之递给张皙华一盒药膏,“这冻疮抓烂了会留疤的,张祭酒涂点这止痒的药膏。就您带着属官和锦衣卫来了历城县吗?刑部和大理寺那几位大人是在济南府的驿馆还是哪里?”
张皙华涂着药膏,“刑部和大理寺的几位大人都得了严重的风寒,他们连夜回京去了。我是今夜正好冷得睡不着,就到历城县来看看这里的受灾情况。”
王润之本以为这些京官都娇气得很,在这里呆不住,定要称病提前回京的。
尤其是这位国子监祭酒看着最为秀弱,没想到还就张大人留了下来。
王润之压低声音道:“张祭酒可去了历城县储存官粮、军粮的官仓、军仓看过?”
张皙华抿了一口清茶,“空的,全是空的,官仓、军仓里一粒麦子都没有。本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今年夏天山东六府遭受蝗灾,你们地方官员私自开了那些粮仓赈济百姓吧?”
王润之举袖擦泪,“本盼着明年百姓收了冬小麦把粮食还回粮仓来,没想到灾祸连连,明年省内六府百姓还不知要饿死多少呢。”
张皙华心里头算过一笔账。
“朝廷今年发了一千万石赈灾粮到山东,吃到灾民肚子里的有多少?”
“不到一百万石。”王润之一连叹了几口气。
“那九百多万石的去向,王大人知道吗?”张皙华没想到京城那些人能昧下这么多赈灾粮。
“司礼监和程党官员各分走了一半。”王润之道。
“且看看这次朝廷发下的赈灾粮能剩多少给贵省的百姓。”张皙华不用继续巡视省内各地的官仓、军仓了,她只想赶紧回京奏禀皇帝这里的危困,“王大人,我给你一枚我的私印,你派个可靠人去太平府葫芦坊找一个叫万有金的皇商,他会借粮给你们装满六府的官仓、军仓,先应付完年底朝廷派下来的巡粮官。”
王润之接过张皙华给他的私印,热泪盈眶。
“张祭酒,你的大恩大德,我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王润之过去与打盹刚醒的杨振雄窃窃私语后,杨振雄过来以茶代酒敬奉张皙华。
杨振雄:“今夜犬子冒犯了张祭酒,我代犬子一跪,求张祭酒的宽恕。”
张皙华忙搀扶起要屈膝跪下的杨振雄。
“杨总兵戎马一生,前半生为我大明朝守国门,五子皆战死沙场。而入仕为官的三位公子本可在京中享受高官厚禄,杨总兵却要他们外放到最穷苦的地方任父母官,不知为何那三位公子会与孔老先生一同丧命于历城书院?”
杨振雄说起前因后果,原是那三位公子来参加孔老先生的寿宴,但因大雪封路就耽搁在了历城书院。
张皙华唏嘘不已。
“杨总兵若信得过,就让我带小杨将军上京,我会在陛下面前为小杨将军求情,好歹保全小杨将军的性命。”
“不必了。”杨振雄老泪纵横。
“不必了?”王润之似是明白了什么,拽着杨振雄的袖子,“振雄,烨哥儿是你最后一个儿子了,你怎么就这么固执呢?烨哥儿现在何处?既然张祭酒都说可以保全烨哥儿的性命了,你就——”
杨振雄打断了王润之的话。
“我已命人将他绑回军营刑台,依军法处以枭首之刑。他是我的儿子不错,但我也要给历城的乡亲父老一个交代。”
说到后面,杨振雄几度哽咽。
张皙华垂首落泪。
*
徽元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张皙华一回到京城便受到皇帝召见。
与她在文华殿等候圣驾的还有内阁阁臣及六部的堂官。
张皙华回京之前,参奏张皙华在山东下令私放涉及书院殴杀学子一案的灾民的折子,一日就有百十来本送到御案上。
待朱明霁在文华殿升座后,内阁阁臣与六部的堂官又为张皙华徇私枉法一事争辩起来。
“张祭酒,你有何要为自己申辩的?”朱明霁不敢将目光直接落在张皙华身上,因为对她的处置,其实在她进京之前内阁便已与他议定。
“臣工有罪,无可辩驳。”
张皙华伏地叩首,静静等待对自己的处置。
“拖去午门,廷杖二十。”
朱明霁说完,心头一凛。
原来就算他是天子,也会有这等无可奈何之时。
他茫然地望着殿外,望着身着朱袍的她遁入纷飞的大雪之中,敛在袖中的手攥得指节泛白。
他无声一叹,红了眼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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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 3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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