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二人未能去繁楼赏景用饭。
见那老店主的孙女血流不止,渗人的紧,宴明鸢顾不得许多,从店里的灶膛下取了捧草木灰,帮着老店主一起敷压伤口,待附近的大夫赶来,她的裙摆上已沾染了不少血污,只好回府。
车厢摇晃着往王府行去。
会土方止血,不怕脏污,待平民一视同仁……
裴珩望着宴明鸢,他对她的了解未免太少。
察觉到裴珩的目光,宴明鸢嘴角细微动了一下,不知他是不是又起疑心了,可今日太累,她已没气力去思考,只倚着车壁,淡淡道:“妾身的娘亲经常受伤,流许多的血,妾身怕娘亲会死,就学了些止血包扎的本事。”
后宅中吃醋打架的常有,可打到头破血流的极少,且明鸢的娘亲是正室,那些姬妾也敢?
见裴珩纠拧着眉头,宴明鸢有些好笑,她没再说话,疲倦的闭上了眼,可眼皮一阖,柳娘的面孔就浮现在眼前。
柳娘因流血过多而亡,也是因她而死。
勾起旧日回忆的滋味不好受,宴明鸢一直恹恹的。
二人在蘅芜居东苑同用了晚膳,裴珩仍回了西苑安歇。
漱雪关上门:“今日真是吓死奴婢了,还好有惊无险,不过发生这么多意外,王爷会不会疑心王妃?”
这事宴明鸢已经在心里复盘了数遍,再想就要吐了,苦笑道:“见机行事吧。”
昏昏沉沉睡了一晚,睁眼已是辰时末刻,宴明鸢本想去书房继续抄《清心咒》,可她实在困倦,抱着锦被一翻身,又睡过去,待她醒来,早已是午膳的时辰。
依稀记得裴珩昨夜说要来东苑用午膳的,宴明鸢懒懒地舒展腰肢,随口道:“王爷呢?”
“早早就去衙门里了。”漱雪端上漱口的香茶,“听说是城了生了匪乱。”
天子脚下,皇威浩荡,哪路土匪胆敢在华京捣乱?宴明鸢觉得稀奇,便用眼神示意漱雪继续说,漱雪看起来稳重,其实最爱八卦,忙将一早听到的消息倒豆子般说来。
“奴婢今日去厨房取茯苓粉,正遇见给府里送鲜鱼老伍,这老头说幸好他腿脚快,刚过西市的水南桥,那桥头就被官兵封住了,要搜查什么耳有黑痣的恶徒,若他走慢些,必要被扣下搜查,这鲜鱼也就不能准时送达,误了事,只怕王府往后不肯要他的鱼。”
漱雪说完接过漱口的茶盏,又递过巾帕,继续道:“起先奴婢和几个厨娘还笑老伍胆小,后来送豆腐的朱三娘子进来,煞白一张脸,说今日晦气,大白天的见死了人,原来她家就在水南桥外,过桥时正碰见官军们设卡,一个小贩不愿受检,被官军狠甩了一鞭,就那么倒霉,躲避时一脚踏空,从桥头的空隙摔下去,直接砸在了河沿的卵石上,人当时就没了。”
听到这里,宴明鸢感到一阵惊寒,又是耳垂有痣的男子,这人到底有何秘密,叫那些官这般大动干戈?
漱雪仍在说:“听到这,奴婢吓坏了,后来管家又下令,叫诸人安生在府里待着,今日外头乱,切莫乱走……”
宴明鸢的脸已经煞白。
柳娘死后,她怕宝珠跟着徐税吏难有好路,就求谢安使钱将宝珠也买下,虽然之后他满口谎话,并不可靠,却也算她们的贵人,这次奉命入瑜王府,宴明鸢除了想借机脱身,也存了报答他的心。
他想要什么消息,她就尽力去打探。
可才传了一回具体的消息,就在华京闹得满城风雨,还有那个失足跌死的小贩,算不算“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想到这里,宴明鸢的心如浸沸水中,难受至极。
“王妃?王妃?”漱雪伸手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安慰道,“您别怕,外面再乱也乱不到王府来。”
宴明鸢没说话,漱雪是谢安救下的孤女,忠心耿耿,不可能同她一条心,方才所思更不可对她提及,良久挤出一抹笑颔首道:“这个我自然明白,你去传膳吧,都这时辰了,本王妃可饿惨了。”
待屋里静下,宴明鸢前后思索一番,暗自定下主意,不论义兄与他背后之人有何目的,都与她不相干,带上宝珠过好日子才最紧要,但这有个前提,就是她能全身而退。
而现在的她就如半个瞎子,不知自己在为谁做事,也不知自己在事情中起何作用,这样掺和下去,岂不落个神仙打架凡人遭殃的结局。
若要了解全貌……
裴珩,宴明鸢捏紧手中木梳,她只能从裴珩入手。
*
“瑜王殿下请留步。”
才走到庭院中,裴珩就听见身后有人唤,驻足回身,是士林中有名的才子楚颐婴,楚颐婴三年前投到太子府上,因画艺超绝,太子格外倚重他些。
不过,楚颐婴算近侍内臣,裴珩常日料理刑案外务,二人虽同处一营,却很少打交道。
“哦,楚校书。”拜入太子门下后,楚颐婴在司经局得了个校书的虚衔。
“多事之秋,下官本不该贸然搅扰殿下,可有一事,实在不知该向谁说。”楚颐婴面白修身,常日穿一身白衣道袍,气质清冷,虽然年纪轻,却很有些道骨仙风的气质。
裴珩退后半步,抬了抬袖:“楚校书直说无妨。”
“事关三年前,湖州那事。”楚颐婴双眉紧蹙,“下官三年前还在金陵求学,并不清楚内情,只知是湖州案叫太子与陛下生出嫌隙,朝中更有传言,道当时陛下甚至起了废太子之心。”
裴珩拧着玉扳指,目光一错不错的注视楚颐婴,在迫人的威视下,楚颐婴颔首欠身道:“瑜王殿下莫误会,提这些旧事,是因为下官遇到了旧人,当时赈灾银粮被贪没,董闻喆虽被杀头抄家,据传,仍有一半的钱不知所踪?”
裴珩没答,楚颐婴自嘲一笑,事情机密,瑜亲王当然不会随便开口,便继续说自己的事:“瑜王殿下有所不知,下官与董闻喆有段旧缘,曾在董府上做西席,认识董府的管家刘平,董闻喆被治罪后,按理刘平也要刺配充军,可昨日下官却遇见他在西街酒栈饮酒。”
此话如一声惊雷,让裴珩的心猛然一跳。
那刘平是董闻喆心腹,案发后消失无踪,从案情推断,刘平一定知晓很多隐情,他无故失踪,要么是被灭口,要么就是被人搭救,此事没有向外公开,凭楚颐婴的官职,也接触不到相关案卷。
所以,他真见到了刘平?
楚颐婴心思玲珑,见裴珩有疑,急忙解释道:“下官爱丹青,多年研习,眼力比一般人好,刘平尖耳浓眉,阔眼高颧,这些特征不会因年纪胖瘦改变,是以下官能认定,那人是刘平无疑。”
若能找到刘平,挖掘出更多内情,湖州贪墨案翻案一事,就不再是空谈。
这是一条很有价值的线索。
裴珩颔首,目光隐沉:“楚校书所言干系重大,且先保密,本王会差人详查,也请楚校书再多回想回想,将昨日情形和从前在董府上的事详细记述下来。”
“下官遵命。”楚颐婴端重的行了一礼。
二人分别,裴珩出了府门,侍从已将他的马儿牵来,裴珩抬头望望天色,已如墨漆一般。
今日事多,先是巡检司闹出全城缉匪的大动静,后是陛下命三皇子于腊月二十三在交泰殿代行封宝礼,桩桩件件,皆冲太子而来。
其一,巡检司驻扎在城郊,他们却顶着缉匪的名义在城内大肆搜捕,明面上是挑衅,暗地里是对裴珩试图翻案做的反击,且被搜捕之人明显是白雲,他昨日才见白雲,今日白雲就上了巡检司缉捕名单,必是他身边有了三皇子的暗哨。
其二,封宝礼乃天子封存玉玺,以待来年万象更新的宗庙大事,本该由太子代理,可陛下却选了三皇子,叫三皇子染指玉玺,恐怕是向百官暗示什么。
陛下废太子之心,恐是真的。
“驾!”裴珩越想越心焦,干脆不想,跃上马背向城内疾驰而去。
有道是,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且行且看。【注:原句出自诗人苏轼《定风波》。】
*
“王妃,咱们去睡吧。”寒风里,漱雪不停的呵欠着,眼皮沉得几乎撑不住,“王爷今夜恐怕不回府了。”
宴明鸢同样这样觉得,不过她仍站在蘅芜居西苑的廊庑下,定定地往院外张望。
寒夜无星,只有廊下一排风灯发出暖黄的光,宴明鸢一身月白色锦袍,身披近色披风,端端正正立在那儿,好似茶树上新绽的花苞,在寒冬腊月里透着鲜气儿。
“王妃对王爷可真痴心。”侍候茶水的女婢扒着门框低声咬耳朵,“天这么冷,她就这么一直站着等王爷?哎,王妃真傻”
同伴白她一眼:“你懂什么,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王妃钟情王爷,自然做什么都愿意,只盼王爷的心能早日被捂热,不枉王妃一腔深情,哎。”
两个女婢自以为说话的声量小,却不知宴明鸢的耳力比常人敏锐,她一字不落的听下来,差点,没憋住笑。
寒夜待归人,这感人一幕最能衬托她的真心,至于裴珩归不归,不重要,只需要叫西苑的人见到她在痴等,然后传到他耳中就好。
过了片刻,宴明鸢摸摸披风下悬的四个镂空琉璃球暖炉,又拢拢袖子里的一对袖炉,再跺跺脚上松软的鹿皮短靴,最后往院外看了眼,今晚就演到这吧。
正要回屋去,廊外忽响起一阵脚步声,裴珩的身影在夜色中隐现:“明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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