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昀蓁微微张开的嘴又合上,若非事态紧急,他不会这样来找她。她没有多问,而是跟他一同快步出了教堂。
隐隐约约的,身后方,她好像听见神父的声音——“愿主保佑你,并指引你的道路,阿门……”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神父画下十字圣号。
闻言,兰昀蓁的脚步不由得顿了下,很短暂,连身旁的贺聿钦都没有发觉异样。
……
“早晨我出去时还好好的,怎么突然成了这样?”兰昀蓁俯身在床边,用手背探了探周缨馨的额头。床上的周缨馨高烧得迷糊,眉头不自知地微微拧着,脸颊通红,难受地咳起嗽来。
贺聿钦从床头柜上的铜水盆里拧干毛巾,递给兰昀蓁,换下已被高烧温热了的那块:“她与人在舞厅跳舞,忽觉头晕恶心,晕倒在地,是安全员将她送回来的。”
“安全员?”兰昀蓁回头看他,眼里表露出意外,手中还握着那块温热了的毛巾,忘了交给他,“那为何不直接送她去医务室?”
贺聿钦看了她一眼,从她手里将毛巾接过去,浸回铜水盆里泡着回凉:“今晨,图书馆中有人不慎从梯上跌落,砸伤不少人,医务室的船医与护士分身乏术,只给了些退烧药。”
他把药盒递给她,兰昀蓁接过来,低首扫了眼药名:“按理来讲,应当是要退烧的。”
她放下药盒,俯身又探了探周缨馨的额头:“可还有哪处不适?”
周缨馨咳嗽得厉害,担忧传染给她,于是将被子扯上来掩住口鼻,声音闷沉沙哑:“咳得胸骨疼,头也疼。”
房间里咳嗽声不止,眼看着周缨馨这般状况,某个念头在兰昀蓁脑海中一闪骤过。
她当即起身:“缨馨或许是被传染了,我去医务室看看。”
那对母子,尤其是那孩子。
贺聿钦看她:“你这样去容易着凉,先换套干爽衣物为好。”
“没淋湿多少。”兰昀蓁摇头,“而且,这件事很要紧。”
贺聿钦不再多劝,拿上薄外套,与她一同走。
……
“让一让,不要堵在这里。”医务室里,护士端着药盘,伸臂挤出一条道来。医疗中心内里出外进,纷纷拥拥。
兰昀蓁被推搡着往里走近,扫视一圈,病房里的床位悉数被占满。她向上次那间诊室寻去,却只看见身穿白大褂的船医。
“不在这里?”贺聿钦站在她身后。
他知道她所想为何,也知她是来看什么的。
兰昀蓁回头看他一眼,静默地摇头。
贺聿钦低首瞅见她眉头细细拧着,似乎想得很深。
兰昀蓁抬眸又瞧了眼那间诊室,里面的人进进出出,却无一张熟悉的脸孔。
难不成……
“船医!来个船医!”门口一阵扰攘,纷纷扰扰地闯进来几个船员——兰昀蓁看了过去,却定了少顷。
贺聿钦也瞧见了。门口那处,高声找寻船医的那人正是船大副,而他身后,那天在诊室里的女人抱着个病怏怏的孩子,步履紧跟上,面容焦急。
护士仓促地腾出来一张床位,孩子被抱去病床上,门口处,那日的老中医算是被船员架过来的,匆遽带到病床跟前诊病。
“前些日子感觉这病都要好了,今日不知怎的,一下子又呕又吐,额头还烧得滚烫。”女人守在病床边,摸摸孩子的额头,神色是又急又心疼。
老中医一番望闻问切,凝神把脉许久,花白的山羊胡子颤了一颤,抿着的唇翕张:“大病初愈,体质差些是应当的。前些日子还放晴,今日却突然转凉,且还有雨,风与寒相合,寒气侵了还未好全的躯体,自然就易感风寒了。”
“那依您瞧,大夫,这又该如何治才好?”女人握着孩子的手,坐在一旁问。
“好办。以水煎服麻黄汤,去药房抓药,要麻黄去节,六两桂枝,去皮;再加二两杏仁,去皮尖;二两甘草……”
老中医正凝思提笔,于医案上一一列出药材,病房口忽地闯进二人,引屋内的人皆投以视线。
“又是你……”那老中医不抬头地盯着她,眼珠往上,露出大片下眼白,嗓音沉沉。
兰昀蓁踏入门槛,一门心思直往病床而去。
有船员伸手欲阻拦,却被她身后的贺聿钦挡下。
他今日身穿的仍是军服搭配,身姿挺拔,眉宇间有凛然气,那股子森冷,让人由心底敬而远之三千里,不敢再冒犯上前一步。船员心里犯怵,只看向大副。
船大副眼看着兰昀蓁私自检查起病人,心中冒火,却也因知晓贺聿钦的身份,不敢说重话得罪了他:“贺少将军,这位小姐这样做,是着实不妥啊。”
“不过是多一位医生诊病,未见得有不妥之处。”贺聿钦声音平淡,转过身,他朝那女人颔首致意。
后者迅速认出他来:“贺二少爷。”女人又瞧了眼兰昀蓁。
贺聿钦对她道:“这位是云小姐,耶鲁大学毕业的医学硕士。中西医并诊,想必令郎的康健会更有保障。”
此话一出口,船大副便再杜口无言了。既是贺家少将军担保了的人物,谁又敢有疑?
“贺二少爷介绍的人,自然是顶好的。”女人点了点头,对兰昀蓁温和地颔首,“如此,便有劳这位医生小姐替我儿子看看。”
兰昀蓁打开自己带过来的诊疗箱,取出听诊器,掀开孩子的衣服,将听头贴在他胸口上:“上船以来的这些日子,小孩子有去哪些地方走动?”
女人愣了下,思索答到:“头几天他病得厉害,就待在房里哪也没去……也就是这两日情况转好,便带他到船上转了转。去过的地方有三层的西餐厅、图书馆、舞厅……”
“这些时日可有发烧、呕吐或是咳嗽的船员乘客来看病?”兰昀蓁摘下听诊器,抬头,视线指向船医。
船医是内行人,大概猜出她的想法,却碍着大副与老中医在场,只好推搪:“你说的这些,都是再寻常不过的病状,一般来医疗中心的人看的也都是这些。”
“我记得,今晨你们接收的从图书馆梯上摔下来的那位乘客不正是因发烧呕吐,才至于摔下高梯,砸伤旁人?”贺聿钦单手抄兜,立于一旁,面色云淡风轻,像是一位中立陈述事实的旁观者。
船医被揭穿了话术,缄口不再多言。
贺聿钦揣着风度:“抱歉,并非有意打听。不过是家妹今日也出现了这种病状,送她来医务室时,恰好听护士说起。”
“那么出现这些症状的患者,是否都去过这些地方?”兰昀蓁心中已有诊断,放下听诊器,面色淡定。
反倒是老中医,顿觉触忤,捋胡须的手掌停下,横眉冷对:“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的案例既不是仅有一起,那便有传染的风险。”她起身,“而这孩子,他患的并非支气管炎——而是流感。”
在场之人中,面色平静的只有兰昀蓁与贺聿钦二人,最为激动的是老中医,而最关切担忧的是那女人:“流感?怎会是流感?那日不还是……”
女人深忧的视线从兰昀蓁转向大副,后者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老中医此刻也不捋胡子了,拄着拐杖支起身子,面色岸然:“你既质疑老夫的诊断,那又有何证据来证明,你的诊断便是正确的?”
“若你开出的药方有效,为何这孩子的病情反复,迟迟不好?至于正确,这船上如此多人有同样病状,便是最好的证明。”兰昀蓁低眸看着那持续高烧,昏睡不醒的孩子,“他尚年幼,免疫系统本就不如在场的成年人,若疾病进展得快,恐怕会变成肺炎。”
甚至是重症肺炎伴脓毒症。
后面的话兰昀蓁没有说出口,这种病症可能会导致急性呼吸紧迫综合征或功能衰竭,病死率非常之高。
“流感有多易传播,想必无需我多加赘述。更不要说这是在海上,邮轮再大,空间也是有限的。”她补充道。
“那你说,这该如何治?”女人听见“肺炎”几字,便再无法忽视她说的那些,急切地追问。
“船上应当备了抗病毒药剂,立即给他注射……”兰昀蓁话说到一半,忽地被打断。
“中药调理便能治好的病,为何要去用西洋药?”老中医横眉冷哼,“孩子从这么小便开始用这种药剂,将来长大只怕不知中医药为何物!老祖宗永世传续下来的精粹,就是被你们这些满脑子充斥西洋文化的留洋生颓败的!”
“医药之目的,为救天札,已疾苦,非为保存国粹。”兰昀蓁不卑不亢,从容自若,“医者眼中,病患安危自是首位,至于治,如何治,用哪类法子治,皆是平等的,无高低贵贱之分。”
“呵!你当真以为西方那些几百年历史研制出来的东西,会比有数千年历史的古法更有说服力?简直初生之犊!”
老者与她争得面红颈赤,话还未讲完,女人高声惊呼:“——医生!这……这是!”
病床上的男孩猛咳了两声,紧接着便哑了声,四肢不住地抽动,面色涨得青紫,嘴角涌出白沫。
“是高热惊厥。”兰昀蓁敛容,略过老中医,迅速来到床边,冷静地将孩子扶至侧躺,松解开他衣领,“通风,将窗户都敞开。”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几乎是于同一瞬间发生的事。
贺聿钦站在她身斜后侧方,看着她镇静自如地处理好一切,举措无一项是多余的。微白的光线落在她面庞,照得她皮肤更为白皙,他看见她抿着唇,专注于她的病人,侧颜柔和却冷。
船员急忙过去将窗户拉开,女人焦急得眼泪在眶里打转,拿手帕给孩子擦去吐出来的白沫:“早知如此,便该等到他病好再上船的……”
“多数惊厥,可于五分钟内自发缓解。”兰昀蓁说时,床上的男孩脸色已慢慢转好了许多。
女人揾去眼角的泪,吸一口气,朝她:“医生小姐,该如何治就如何治吧,拜托你救救我孩子,我必有重谢……”
在场的其他人历经了这一惊心动魄之事,还未回神,却见兰昀蓁仍旧冷静流利地处理好一切,倒不好否定她了。
船大副暗地抹掉额边细汗。既然女人已开口叫她去治,且又是贺少将军担保过了的人,他当然不再坚持,此刻倒也识趣:“云医生,这位小少爷的安危就交给您了。”
兰昀蓁无暇同他计较,对一旁的船医道:“这段时间便让他留在医务室治疗。还有之前出现同样症状的病患,要全部隔离起来,他们接触过的东西一律消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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