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

京中没下几场雪,也就又开春了。横看飞流湍豗,侧看锦屏似画。正三月阳春极盛时,自侧山亭往下看,但见平缓坡外,翠袖白衣,鹦鹉衔枝去,骏马踏花归,是京城里公子贵女嬉游,闹闹嚷嚷铺了半山。

“侯爷瞧谁?”莲湖揣摩着他的心思,“是哪家公子小姐得您的意,我也给您瞧瞧去。”

“眼睛倒勤,温你的酒去。”陆寻英敷衍地答着,在他头上亲切地点一指头,小孩哎呀一声,转过身去温酒了。于此同时,他的眼睛始终找着三皇子萧祁瑾踪影。

杏花扑簌簌落了鎏金酒觥,萧祁瑾才翩翩而来,他平日对天子、对下人,总是一副郁然不发之色,过来主动给陆寻英把盏,眉头也皱着。

他借着斟酒一倾身,低声密语,“中书令要我挣份像样的聘礼——关中三州,关西四州的万民伞,换他三百门生。”

“关西的你找不着我,得讨我姐我爹欢心,再不济,找那个姬暮野。”

萧祁瑾对姬暮野的印象还止于天街斗殴且一拳打破了陆寻英的眉骨,他往后撤一步,心有余悸。陆寻英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瞧他。

“不过这关中么,我倒可以替你去跟淮姑娘斡旋斡旋,她哥如今关在禁军里,恐不济事……啧,淮兵部真是走了着看不懂的棋。”

他忽然指给萧祁瑾瞧,“那不是淮姑娘?”他起身向萧祁瑾告席,“三殿下,陆季棠给你做马前卒去了。”

穿过嬉闹的簪花郎君们时,陆寻英顺手折了枝杏花。淮瑶的身影几乎已经隐入竹影深处。

淮瑶没转头,跟她灿烂明烈的兄长不同,她喜穿青衣白饰,容长脸蛋,青丝及腰,飘若秋月,朗似飞仙。即便站在春花桃李之中,也一副幽静之色。

"淮姑娘好雅兴。"陆寻英将杏花别在青竹上,"这株 ‘雪浪’品种稀罕,可惜栽在京中池边。"他指尖拂过叶片背面暗红斑点,

陆寻英只听见她声音淡淡传过来,“哦?小侯爷,怎么这样说?”

"水土不服,难展风采。"陆寻英抛开平日那个浪子形状,那也是风度翩翩,他往前走两步,一引手,“淮二小姐若不弃,一起用杯茶罢,这是南面贡来的景湖茶,我叫人将将的煮了一早上,凡有两三回才出色。”

淮瑶转身过来,这时候陆寻英才得细细地看她——年纪小,十**岁数,这倒也不意外,她哥哥称少年英杰,点了禁军左千户,也不过就二十三岁,比陆寻英堪堪大一岁,她能有多大。

不过这淮瑶虽是未嫁娶的姑娘,神色间却自然一股幽静娴雅态度,等闲京中贵女也不及她,此时受了陆寻英的请,辞阁下船,扶着侍儿的手到的亭子里,在陆寻英的小茶炉旁边坐下。

陆寻英亲手给她添茶,“秋林猎场,是二小姐射的那一箭。”

淮瑶好像烫着似的缩回手去,那张幽静秀美的小脸,难得显出点动容之色,但也不过就是一瞬间,很快稳住了。

“侯爷,何出此言呢?”

陆寻英笑了,“我是不大通武艺,可我父帅营里有的是神射手,那日猎场里两支箭飞得亲切,身手实在俊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一看就看到了二小姐你。”

后半句话说得轻盈,好似**。淮瑶知道他是看真了,也陪笑,不再争执,“倒是我射的,能怎么办,我哥哥冒撞,一个人敢去搏虎,没有姬少将军,他就死了,我又不能看着亲哥哥给虎吃了。”

陆寻英也笑,他将茶杯捏在手里,眼睛盯着那清凌凌的茶水,深不可测,“怎么能说冒撞,若无搏虎护驾之功,岂能封京官,点禁军千户?”

淮瑶唇角微微一弯,“倒是难修的福气。”,她长久地看着陆寻英,身周一时岑寂,过了会儿却毫无预兆地调转话题。

“侯爷,姬少将军入京,见的可是你么?”

这回轮到陆寻英没法答,他捏着杯子犯难,听的淮瑶又说,“这里没有外人,姬少将军入京,正是淮瑶开城,侯爷,你可放心地说。”

陆寻英胸口悠长地起伏一次,“是。”

淮瑶这时候笑了,她笑起来漂亮得很,陆寻英忽然觉出,在她温婉的面具之下,似乎藏着些罕见的坏心眼,为先前在话头上受制于他非常不满,非得讨回不行。

但无论如何,她毕竟助了自己,陆寻英点头,“姬少将军进京,实属仓促,此行能成,亏的二小姐从中斡旋。”

“好说。”淮瑶也点头,“关西关中,都是圣朝门户,元该同心同德,这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她眼中有些落寞之色,“父亲久居寒江城,想的是让哥哥进京出人头地……可姬少将军夜走天涯关,足见这京中风雨实多。”

她抬起一双眸子,极克制地看向陆寻英,“父亲身负重任,又居高位,这里的关节他不至想不明白,只是刀悬白刃,不得不发。侯爷在京中,千万看顾我兄弟。”

“但有能效劳处,必以尽心。”陆寻英看着她,恍惚想起自己的姐姐。自然,她俩相似的地方不多,淮瑶柔婉,陆寻芳高傲。淮瑶进退有据,陆寻芳像块石头又臭又硬。

远在北地,她也曾这么担忧过自己的安危吗?或是像往常那么嘲讽,说自己占尽了父母的宠爱,如今又到京中享清福。陆寻英不知道,他只是看着淮瑶,点点头,“自然,能帮上的,陆某必定不辞。”

那双秋水明眸停止眨动望着他,又过会儿,清浅地笑了。

“我就知道侯爷是仗义的人,我兄弟安危,就托付您了,您在这京都里,最受天家爱重,我哥哥有什么见不到之处,也要您多提点。”

陆寻英给她添了杯茶,“这个自然。诚如二小姐言,关中关西,皆是京都门户,世代戍守边关,你我不同心同德,怎能御千里之敌。”

簪花郎君们转过来,琴箫唱和,对诗把酒,好不快活。陆寻英极有风度地起身抬手,“淮二姑娘,此处人多眼杂,咱们往凤鸣湖里去坐船。”

画舫转过第九盏荷花灯时,淮瑶的翡翠步摇终于晃了晃。她指尖掠过船舷边的浮萍,惊散一池星月:"父亲以为攀附东宫便能保淮北三镇……我真怕是与虎谋皮。"

月下,她的身影愈显单薄。

陆寻英的竹篙在淤泥里搅出漩涡,舟尾青纱灯映得他眉眼如墨:"伴君就是伴虎,不过,淮少将军有搏虎之能,也当有伴虎之才,倒是二姑娘,既有全兄弟之心,怎么不说劝劝老兵部?"

"劝不住。"淮瑶突然截断话头,素手掀起舱帘。远处笙歌顺着水波荡来,混着许华严与淮岑对诗的朗笑,船入江渠,水流显见湍急,原先浮动在船头的人声、荷香、灯影,全都消失不见了。只有一轮清月,洗着江上匹练般银水。

"就像我劝不住父亲,将银华铁矿的舆图献给娴贵妃当寿礼。"

舟身猛地一晃,陆寻英的竹篙戳碎水面倒影。他借着扶正船身的机会贴近淮瑶耳际:“淮二姑娘莫怕,兵部德高望重,什么该做,他心里最清楚。"

淮瑶淡色的唇里抿出点局促的笑意。她开口要说什么,岸边突然爆出焰火,惊起满池白鹭,她的尾音就被吞没。

陆寻英见她转过头去,将未完之句吞下,下一句话却换成,"听闻侯爷是两京出名的风雅人士,一首《丹朱》能引百鸟,泣风荷?"

这不是巧了,陆寻英抚过腰间,那里本该悬着白玉箫,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玉带钩:"可惜去年冬猎,被只西北来的狼崽子叼了去。"

他撒了谎,姬暮野的手指温度还在他腰间逡巡。

淮瑶的步摇在月下荡着悠悠然的弧度,好像听懂他话里隐语,弯起眸子小女孩顽皮似地笑了笑:"那狼牙利得很,侯爷是金尊玉贵的人物,可不当被咬了手去。"

话音未落,对岸忽有琴声破雾而来。陆寻英指尖微颤,急切往前两步探身去看。但见十丈外的芦苇荡里,青衫公子正临水抚琴,膝头七弦琴通体乌沉,唯琴尾处嵌着半枚金丝桐木雕的梅花。

"文光,许大郎,你好雅兴,怎么黑洞洞地坐在这里弹琴。"陆寻英朗声笑道,掌心却已沁出冷汗。方才与淮瑶密谈时,竟未察觉这琴声何时响起,也不知他听去多少。

许华严抬腕,堪堪收住余韵,广袖垂落如云,微微一笑,抬眸收敛地看向他们,"是季棠啊……方才见湖心亭有人对弈,便借这山水清音助兴。"他目光扫过淮瑶腰间寒江城制式的佩刀,笑意微深:"淮二姑娘也在,巧的很,我正抚一支独钓寒江,是江城旧曲。"

"许公子这曲独钓寒江弹得妙极。"淮瑶将箫管推回陆寻英怀中,"可惜我原想听季棠公子吹丹朱的。"

"那曲子杀气太重。"许华严指尖轻拨,琴弦震出清越泛音,换了一支曲子,不复原有铮铮潇潇的凄凉声色,"倒是这首《鹤冲霄》合时令——"七声琴音次第绽开,惊起白鹭三两只。陆寻英望着掠水而去的飞鸟,紧绷的肩背终于松懈下来。

一钩淡月,天如银水,无尽恩怨杀伐,功名与尘埃,毕竟随水流去。淮瑶似乎听住了,一双含情眉目锁着许华严方向,却冷不防陆寻英忽然翻腕饮尽杯中酒,以枝尖作剑,拔身而起,击溅月华,数十银箭自江中迸起。

“许文光是京中文士领袖,我陆季棠也是风雅第一流!淮二姑娘,别只看他看住了!”

他朗声纵笑,眉目间慵懒散漫神色一洗,还是西北纵马万山头的陆少将军。

更鼓声,自皇城方向传来。

许华严抚毕了琴,挺直了背,指尖止于弦桥,如同在温柔地要一位老友噤声。

他拢起肩上大氅,抬眸看向陆寻英,"春寒伤肺,季棠,少给自己作些祸事。"又对淮瑶拱手道:"今夜有雨,姑娘回别馆时当心青石板路。"

待那袭青衫隐入柳烟,淮瑶忽然轻笑:"这位许公子,倒比传闻中更......"

"更什么?"

淮瑶不语,好久才叹一声,“实胜传闻,京都里一等的文士,那曲《鹤冲霄》,未错一弦。”好像怕陆寻英吃味,这妥帖的女孩又弯弯眸子哄他,“小侯爷自然也确实是风雅第一流。”

陆寻英望着湖面渐散的涟漪,湖岸边上,一只夜归的水鸟正盘旋低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错号后

小船三年又三年

北岛长夜

醒春集

至死靡他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金刀寒
连载中祝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