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她与兄长李珩峯逃难至江州边界，为不拖累兄长，她选择独自离开。从此二人离散，再无对方音讯。她得权之后派揽芳阁四处寻访，却查不到半点儿消息。
她原以为他早就死了。
高亓的容貌与李珩峯完全没有相似之处，眉眼间总让她感到亲切。因此，翰林院大殿初见之时，她就对他颇有好感。
后来的事情却让她渐渐打消了这个想法。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阉党头子，怎么可能是她苦寻十年、温和仁善的兄长？
可现在，高芳龄显然不会骗她。
“我想起来了！”高芳龄叫道，“我听人说，十年前你与官家随先皇南下，中途失踪过一段时间，回宫后你就失去了记忆……所以，你其实根本不是……”
一声大笑打断了他们，“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头戴白玉羽冠的男子走出屏风，是先前隔壁厢房的那个人。
这一次李芳歆终于认出了他。
那张惨白的脸在夜色中显得有些阴冷，“我师父是江湖赫赫有名的妙手神医，专治容颜损毁症，找她老人家换过脸的人数不胜数，她却对其中一人印象最深。后来师父暴毙身亡，我在她的遗物中找到些蛛丝马迹，线索指向那个神秘的病人，他来自宫中……原来秘密就藏在这里，哈哈哈哈！我找寻多年，原来就在京城！”
李芳歆冷眼瞧着阴暗中的人，“本宫听说崔少卿一直病着，怎的今日有闲情来此观礼？”
“是病总有好的时候，公主不也病了半年么？”崔平秋微微抬眸，目光深邃阴暗，“我与公主同窗数年，念着这份情，特来恭贺故人之喜。”
“蹲在暗处偷听墙角，就是你所谓的贺喜？”李芳歆有点懊悔，竟忘了此地不比宫里，厢房间隔音效果差。
高芳龄在旁听着，似有所悟，眼里投出一道寒光，“佛塔里那些暗器是你更换的对吧？你为了报仇，陷害我兄长……”
“我确实换掉了高亓的火药，但我换的是更厉害的一种！足以让你们所有人都死在这里！”崔平秋笑得眼泪都出来了，笑着笑着，却又大哭起来，“可我的精心准备却被人毁于一旦！东方曦烨，他看穿了我的计划！我恨，我好恨啊！为什么老天有眼无珠，好人活不长，祸害遗千年！”
他手舞足蹈，癫狂至极。高芳龄朝后缩了缩，“公主，他好像是个疯子……”
崔平秋怒道，“你兄长杀我师父，她弟弟杀我挚友。你说我是疯子？那他们是什么？！”
“你果然对慕允褀的死耿耿于怀。”李芳歆冷哼。
“不许你提阿褀的名字！”崔平秋玉扇一挥，“你们不配，不配！”
“慕家惨案我也深感痛惜，慕家二小姐与我情深笃厚，我的伤痛不比你少。可这件事的确与官家无关。慕允褀的案子我查过了，没有栽赃，没有陷害，全是他和他父亲咎由自取。”李芳歆不解道，“平秋，你任大理寺少卿，侦破过多少离奇大案，怎么到这个案子反而看不清了呢？”
“我不信！！”
崔平秋腾身跃至李芳歆面前，将她狠狠往廊外一推。
“公主小心——”
高芳龄扑上前，挡在她与长廊之间，却被巨大的重力往外猛压，半个身子露出，一头栽了下去。
外头皇城司的人听到响声破门而入，为时已晚。
高芳龄悬吊在塔璧上，李芳歆死死拽着高芳龄的手臂不让其坠落。而她的脖颈处抵着一把利刃，崔平秋正龇牙咧嘴地冲她笑。
隔壁厢房又窜出个样貌极丑但身法矫捷的老人，护在崔平秋身前。
皇城司不敢轻举妄动。
玉景飞雁塔的动静惊动了众人。本塔内的观礼客因地势原因看不清楚，坊间地面的谢煊却将情况尽收眼底。
“活见鬼了！”他骂道。
谁能告诉他到底是咋回事儿？为啥他会看见曾经同穿一条裤子的发小跟公主贵妃纠缠在一起？
对岸的无相镜塔也不平静。数十名精锐弓箭手，拉弦备箭，只待时机。
“不行啊，”弓箭长选了好些角度，摇头道，“公主拖着贵妃太危险了，这样下去恐怕不等贼人动手，两位贵人都会坠塔身亡。”
“现在救人，公主必死无疑，”萧琰君道，“那把刀逼离公主太近，不论瞄准哪个位置都可能误伤公主。”
“绝不能伤及公主！”曦烨厉声道。
一个弓箭手小声嘟囔，“如果没有贵妃就好了，公主获救的胜算肯定大些。”
“你胡说什么？！”弓箭长厉声叱责。他额头冒着豆大的汗珠，声音止不住发颤。他心里清楚，弓箭手所言是对的。
当下情景，唯有舍一保一。
曦烨抢过他手中的弓箭，径直对准远处的高芳龄。
萧琰君挡住他，“官家，再等等。”
“再等下去也是死！”曦烨愤恨地咬着牙，却始终没有松开紧崩的弦。
·
“女人啊，真是可笑。平日里斗得天翻地覆，临了到死却在以性命相搏互救。”
崔平秋用刀子在李芳歆脸上狠狠地划了一刀，伸出舌头舔净刀尖的血。
“我真是不懂，”崔平秋探头看了眼高芳龄，“贵妃娘娘，难道你还不明白吗？高亓失去了妹妹，就领养了你；东方曦烨喜欢他姐姐，所以纳你为妃。不管是对于他们中的哪个而言，你都只是这个女人的替身罢了！而你竟然还要救她！”
“你闭嘴！崔平秋你个杀千刀的，你又算什么东西？”高芳龄骂道，“谢煊把你当朋友，你对他置之不理，倒顶着张热脸去贴慕允褀的冷屁股！我告诉你，从始至终慕允褀只不过是在利用你，让你助他达成他的平步青云！还有你的师父药娘子，你以为她很爱你吗？全是放屁！她从来都看不起你！因为你心术不正！你跟慕允褀就是一丘之貉，他活该，你也不会有好下场！谁害死了你师父朋友，你去找他们算账，牵连无辜之人算什么本事！”
她全身被吊在半空，憋足好一口气才说出大段话来，整张脸涨得通红。
她许久不曾这样肆意骂人了。
成为高亓的妹妹之后，她不再像年幼在乡野时那样粗鄙刁蛮。起初觉得很受束缚，但高亓严厉且有耐心，一遍遍教她礼法、学识、道理，她慢慢养成了谈吐大方的温婉闺秀，迈入深宫，从谨守本分的宫女，一步步成为国色芳华的贵妃。
当她以为她已经长成了兄长期望的样子，兄长却不再把她当做妹妹，只是当做光鲜亮丽的棋子。
一枚精心培育多年为家族争取荣宠的棋子。
很多时候她总是不自觉回忆起从前跟兄长相处的日子。那时兄长看着她的眼神里满是欢喜与疼惜，现在只剩下疏离与冷漠。
她安慰自己，姊妹兄弟再好，长大后各有家庭，逐渐生分也在情理之中。
可后来她又看见了那个眼神，还是在兄长的眼里，却不是对她，而是对着另一个人。
那个人是先皇后的小女儿，北齐王朝的七公主。
七公主和她的弟弟住在最金碧辉煌的宫殿里。他们的兄长犯下谋逆重罪，生母和外祖家皆受此连累。因此，他们是皇城中最不受待见的皇嗣。
高亓却说，能侍奉金满楼的主子，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
于是，高亓成了八皇子近侍，她成了金满楼的宫女。
头几年日子确实难熬。但两个小主子很有本领，他们很快冲破重重阻碍，迎来光明。
她也成了八皇子的妃嫔。
从前，很多事她都想不明白。
不明白兄长为何执意选择效忠金满楼，不明白官家为何独独对她另眼相看，不明白兄长和官家看向公主时那种夹杂万千情绪的眼神。
现在，所有疑惑都拨云见日了。
余光瞥见对岸，官家手持弓箭正对着她。
高芳龄心底浮起淡淡失落，但没有想象中那么悲伤。
也许她并不爱他。她所做的一切，包括成为他的妃嫔，都是为了完成兄长的任务。
否则她也不会心甘情愿跟旁人生下孩子，冒充他的孩子欺骗他。
如果那天他没有喝醉，应该会记得，他们之间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她先骗了他，就不能怪他不仁。
高芳龄忍着快掉落的泪珠，仰头道，“公主，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听我的，你先放手，趁乱找机会脱身。”
“你在说什么傻话？”李芳歆手臂爆起青筋，似有千钧重，她咬破了嘴唇，鲜血汩汩流出，“我不可能放手，你哥哥也不会允许你死……会有办法的！”
“他是你的哥哥。”高芳龄努力扯出一抹笑，“抢走你哥哥这么多年，实在对不住。现在我把他还给你了，请你务必救他，拜托了！”
说完，高芳龄费力抬起另一只手，一根根掰开李芳歆的手指。与此同时，她突生强力，猛地拽住崔平秋。后者本就羸弱不堪，被她生生拖了下去。
二人从高空坠落，像折翼的鸟儿。
“真羡慕你啊。”
“你的父母兄弟都很爱你。”
高芳龄的声音从远处飘来。
她有些愣神。
她也曾经拥有过那样的爱吗。
四周人声鼎沸，灯海炫目刺眼。李芳歆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直愣愣向后倒去，却跌入了一片温软。
熟悉的香风飘来。她仿佛置身于无妄海的孤岛，目之所处尽是水天碧色。雪飞风过，满架紫藤垂荡摇曳。
“芳歆，芳歆。”
谁在叫她？
是爹娘，还是兄长？
她张皇四顾，却看不清眼前的路。
迷雾将她包围，她陷入无边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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