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来世

长巷乌黑,笼着浓雾,尽头乃是西宫最高处,凤鸾阁。

曾是官家幼时寝殿,现在关押着北齐王朝芳歆长公主,官家的嫡亲阿姊。

人人都道公主为夺权而媚君王,以至官家专宠数年,甚至屡次夜闯宫闱,严重地违悖伦理纲常。无节度的宠溺果然酿成大祸,公主借助上元夜燃灯选亲,与权宦高亓共谋弑君。

幸而官家英明,提前识破奸计,与萧世子同入佛塔,使一招引蛇出洞,不仅将高氏族党人赃俱获,还意外擒获了不满朝廷为友复仇的崔家公子,手段堪称一绝。

高亓入狱后,第一个供出的就是长公主。朝野内外齐名声讨,请官家严惩逆贼,然官家也不过是把人禁足在凤鸾阁内,派萧世子日夜看守。

对谋反者向来严苛重刑的官家,面对公主永远心慈手软。是以,坊间对二人不伦关系的传言日益更盛。

两位当事人却仿佛置身事外,一个卧病在床,一个闭殿不出。

还有一个被迫卷入议论漩涡的第三者,终日茶饭不思。

御膳房总管赵德林守了半日,两腿站得酸软胀痛,可眼前这位爷仍像个雕塑般。

“太后娘娘嘱咐老奴,一定要看着驸马用完膳才行。驸马不肯体恤老奴,到底怜惜怜惜自个儿。您是咱北齐的战神,您倒了,谁来守护北齐百姓的安危?纵是官家命您照看公主,您也得先养好自己的身子啊。”

唯有公主二字能让萧琰君冰霜般的脸庞露出些许动容,“公主三日未进汤水了。”

“太医说公主郁结于心,药石罔效。”赵总管忧心忡忡地道,“唉,公主的心结在于官家,心结未除怎能康愈?”

心结……

是啊。他虽担了驸马之名,她的愁绪情思却从来与他无关。

他望着长廊外灰蒙蒙的天穹,想起很多年前明夷书院春光旖旎,少女翩然戏于花丛,裙裳尾摆海棠如云。

“世子,多笑笑吧。”那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为何?”

“你笑起来很好看啊。”

少女言笑靥靥,回眸一瞬,晃了他的眼。

原来他的唇畔竟挂着笑,而他却浑然不觉。

画面一转,是寒冬腊月、北风侵蚀的皇城。卧榻上,女子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世子,本宫尚有心愿未了,你可愿助我?”

几乎脱口而出,“臣定当全力以赴。”

“即使此事有违你萧家祖训?”

“遵祖训替东方氏守住北齐江山,是臣毕生所求。今日奉官家之命照顾公主,亦是臣的职责,二者并不相悖。”

女子干笑道,“倘若我要你在我和他之间作选择呢?选他就是与我对立,选我就是背叛他,你会选我吗?”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当你从我身上捕获线索顺藤摸瓜查出万佛寺藏有火药,又将此事供给官家时,你就已经做过选择了。萧琰君,你我注定不是同路人。”

记忆消散。萧琰君仍立于凤鸾阁外,纷纷扬扬的白絮落满顶楼那扇紧闭的槛窗。他的心比皇城肆虐的北风还要冷。

殿外出现一个人影,守殿侍卫皆大骇。不等他们跪拜行礼,那人五官轮廓分明,器宇轩昂,宛若天神降世,俾睨众生。

他越过萧琰君,径直踏进高耸入云、流光溢彩的殿阁。

宫灯撒下朦胧的光,几只蛾子飞绕扑火,红梅残影,孤冷寂寥。

“你来了。”女子背对着他梳妆,如瀑般的长发乌黑浓密。

十年朝夕相处,光听脚步声,她便知晓是他。

只是,他从话音中听出另一番味道,“你怎知我会来?”

殿内传来轻笑,“本宫在赌,十年手足之情能否换得临死前再见官家一面。”

“可惜,公主赌输了,”东方曦烨冷言道,“孤是来告知你,逆贼高亓已于三日前被处以凌迟,高家党羽重罪者处斩,轻罪者流放。高亓死前,仍坚持供认芳歆长公主为弑君案同谋,案子提交中枢审理,他们给你定的罪名是,□□宫闱、谋权造反。”

“我还以为是欺君呢。逆党遗孤假冒当朝公主整整十年,欺上瞒下,狐假虎威,堪称皇室最大丑闻。”李芳歆笑道,“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对吧。”

他眼底闪过错愕的光芒。的确,早在十年前他们浪迹江州时,他独自外出狩猎,在江南的山坳里,见到了东方彦姝的尸体。

那时他便知道,她不是他的姐姐。

“当初是我一厢情愿认错在前,不能怪你。”曦烨瞥过头,生硬地避开话题,“濮阳氏谋反案本就是冤案,李家也不是逆党,更谈不上逆党遗孤之说。”

“可你还是杀了他。我的哥哥李珩峯。”

“李家不是逆党,但高家是。你所言之人,不是玉树临风的江州富商之子李珩峯,是奸诈狠戾的内侍省都都知高亓。他只有一个妹妹,昔日昭元贵妃高芳龄。而你,”曦烨盯着她,“你叫东方彦姝,你是我的姐姐。我希望你永远记住这一点。”

“自欺欺人,有意思吗?”李芳歆指着榻上那箱凤冠霞帔,“如果你真把我当姐姐,这又是何意?”

苓颜出宫前惶恐不安的告诉她,这套嫁衣的形制远超公主规格,她不敢烧毁。当时李芳歆忙于选亲之事,无暇多想。被监禁的数日,她越想越震怒,血气直直上涌。

多年来后宫冷清,皇后之位空悬,朝中大臣多有非议。可万事都有商量,唯独这件事他从不让步。她原以为他是没有遇到心仪之人,难道、难道……

像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眼前人一字一句道,“母仪天下,只有你配得上。”

“混账!大言不惭!”李芳歆毫不犹豫地朝他甩了一巴掌。他的脸颊登时红了半片,嘴角淌出半滴血。

“阿姐你误会了。”他咬咬牙,舔去唇畔血渍,“我的意思是皇后应该找你这样的,找不到就算了,宁缺毋滥。”

“是吗。可我不想当皇后,也不想当权倾朝野的长公主,”李芳歆的目光逐渐空洞,“我只想做回江州的李芳歆。”

“好。我想办法。这些都是可以慢慢商量的。”曦烨将她搂进怀里,试图哄好她,“你想回江州过安稳日子,可以。假死也好,重新捏造身份也罢,只要你愿意都行。”

“你有没有听懂我说的话!”李芳歆挣脱出他的怀抱,“我说,我想做回李芳歆。可李家已经不在了,我的父母死了,兄长也死了,他们都是因你或者你的家族死的!”

“我毁了你的一切,可我也尽力补偿你了,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待你如何?”

“补偿?你拿什么补偿?拿你那满目苍夷可笑至极的亲情?还是你那自相残杀千疮百孔的皇室?”李芳歆的嗓音无法抑制地颤抖,她将梳子重重摔在地上,起身推翻桌案,“我曾经真心想融入你的生活。十年了,我努力做好长姐、皇女、闺友,我认真扮演每个不属于我的角色,几乎忘记了自己。可我最终得到了什么?镜花水月,大梦一场!”

曦烨抿着唇,呼吸逐渐沉重,“你别忘了,当初在林海雪原之上,我给过你选择。”

她怎会忘记?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才梦见年少的初遇。那时他问过她,愿不愿意跟他回家。

是她选择随他踏上这条不归途。

可那时他也答应过她,她跟他一世,他便护她一世。

他所谓的保护,是碾碎她周围的一切,独留她行将就木地活着。

这次,再也护不住了吧。

桌案掀倒,撞翻烛台。无数火球化作烛龙,沿着迤逦幔帐直线向上窜,一瞬间,整座宫殿沦陷在火海中。

墙上倒映着高大魁梧的身形轮廓,是她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光阴十载,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已然长成令人闻风丧胆的帝君,年少的承诺却早已堙灭在岁月滚滚长河中。

李芳歆自嘲地笑道,“我后悔了,不行吗?”

“后悔、后悔……”曦烨喃喃地重复着,“这十年风雨兼程,到头来只有后悔二字吗?这十年,在我姐姐的位置上,难道你没有一时半刻感到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吗?”

“拜你所赐,我得到过,最终都失去了。那些失去的,我不想再回忆。无论如何,多谢你今日来送我最后一程。”

“你想干什么?!”曦烨察觉出不对,怒喊道。

李芳歆站在窗边,裙裳随风飞舞。地面的守殿侍卫已经方寸大乱,因有萧琰君拦着,才使他们不能冲入殿中。

萧琰君终究是听了她的话,在大殿里涂满火油,布好火种,挡住一切阻碍,成全她的心愿。

冷风萧瑟,她却不觉寒冷。遥望远处,心旷神怡。

此处是凤鸾阁最高处,可一览山川,将皇城乃至整个京都尽收眼底。她不愿搬离此宫,也是为了这大好景致。

最重要的是,这里正对着帝君的寝宫玉清殿,远远便能望见满树灿若云霞的紫藤花。

无数个日夜,她倚坐窗边,青灯孤影,一边想象,一边在纸上描摹着他的模样。

“阿姐,有话我们好好说行吗?!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曦烨无助地伸出双手,似要抓住她,却又不敢上前。

浓烟滚滚,黑雾缭绕。女子螓首蛾眉,明眸皓齿。尽管柔态倾颓,面色毫无生气,却不减飘渺出尘,冷艳矜贵。

她想到麓山行刺那日姜翊麟的模样,也学着他张开双臂,笑道,“曦烨,你愿意最后抱我一次吗?”

·

“阿姐,你待我这么好,这辈子我恐怕都报答不了你了。”小曦烨鼓鼓囊囊地说着,“不如这样,下辈子换我当兄长照顾你吧!就像你曾经照顾我那样。”

小芳歆摇头,“如果有来世,我们还是不要生在同处比较好。”

“为什么?”小曦烨躺在她腿上,歪头问道。

小芳歆想了想,笑着敲他脑门,“因为你太呆了。我才不要呆瓜兄弟!”

“说我呆瓜?我还嫌你顽劣呢!”

……

·

“阿姐,对不起。”

曦烨颤巍巍地上前,动作笨拙缓慢,像往常般环抱住她。

李芳歆微笑着闭上眼眸,抱着他纵身跃下。

凤声簌簌,他只听见她在耳畔轻语:

“你叫错人了。”

“你该说对不起的,不是我。”

·

如果有来世,希望你能找回你真正的姐姐,而我也能回到家人身边。我们的缘分到此结束吧。下辈子,不要再见了。

·

嘉庆四年春,大雪封城第五日,一把大火烧了凤鸾阁。丧钟轰鸣,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熏染了半片血红的苍穹。

隆兴坊和玉清殿的藤花终是没挨过嘉庆三年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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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殿折鸾(双重生)
连载中宫颜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