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月轩那个午后,如同灰暗天际偶然透出的一缕微光,短暂地照亮了林微阴霾密布的心境。赵婉儿那份不掺任何杂质的善意与温暖,是她坠入这个冰冷时空后,触摸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真实的情感慰藉。穿着那身洗得发白却干净柔软的旧衣,怀里揣着那几块带着体温的糕点回到御书房的值房,林微第一次觉得,这深宫的高墙,似乎也并非全然密不透风。
然而,这份短暂的宁静与温暖,如同清晨的露珠,太阳一出,便迅速蒸发,不留痕迹。深宫的法则,永远是危机主导着节奏。
就在林微暗中珍视这份新生的友谊,并小心翼翼地思考着该如何在不给赵婉儿招惹麻烦的前提下维持这份联系时,危险已如同嗅到血腥气的鲨鱼,悄然而至。
这日,林微正在外间仔细擦拭着多宝格上的陈设,春桃蹭到她身边,脸上带着欲言又止的担忧,四下张望了一下,才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地说:“林姐姐,我……我听说了一件事,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林微手中动作未停,心里却是一紧,面上不动声色:“怎么了?但说无妨。”
“是……是关于揽月轩那位赵才人的。”春桃的声音更低了,带着几分愤懑和后怕,“昨日,李贵妃娘娘突然驾临揽月轩了!”
林微擦拭的手猛地一顿,指尖微微发凉。她缓缓放下手中的拂尘,转向春桃,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贵妃娘娘去揽月轩?所为何事?”
李贵妃为何会去那样一个偏僻、且住着一位不得宠才人的地方?这绝非偶然!
“听说就是随意走了走,看了看赵才人养的几盆花草。”春桃撇撇嘴,“可是,贵妃娘娘走的时候,当着赵才人的面,跟身边的女官说了一句,‘赵大人如今在任上,听闻也是勤勉,只是这河道修缮的账目,还需更经心些才是,莫要因小失大’。”
赵大人?那便是赵婉儿的父亲了!李贵妃这话,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的关心,实则字字如刀!她是在用赵婉儿父亲的仕途安危,轻描淡写地敲打、警告赵婉儿!潜台词再明白不过:安分守己,否则,你父亲的前程,乃至性命,都可能因“账目不清”这等可大可小的罪名而毁于一旦!
林微的心瞬间沉了下去,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她没想到,李贵妃的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狠辣精准!她甚至没有直接针对自己,而是选择了她刚刚显露的、唯一的软肋——赵婉儿!这份“关照”,与其说是给赵婉儿的,不如说是隔山打牛,明确地警告她林微:你的一举一动,你身边接触的人,都在我的掌控之中。若再不安分,牵连的将是无辜之人!
一股混杂着愤怒、愧疚与无力的情绪在林微胸中翻涌。愤怒于李贵妃的跋扈与阴狠,愧疚于因自己而连累了心思纯净的赵婉儿,无力于自己此刻的卑微,连累朋友都无法保护。
她必须确认赵婉儿的状况。
再次找到机会去揽月轩并不容易。她不能频繁往来,那只会给赵婉儿带来更多的注意和危险。直到两日后,她借着送一份无关紧要的、需六局共同核对的普通文书副本的机会,才绕路经过了揽月轩附近。
她没有进去,只是远远地,隔着一段距离,望向那座小小的院落。院门紧闭,比上次来时更显寂寥。她看到小蝶正拿着扫帚在院中清扫,动作似乎都有些无精打采。过了片刻,赵婉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似乎清减了些,穿着那身藕荷色的旧衣,倚在门框上,抬头望着院墙上方四角的天空,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清澈恬静,而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化不开的忧郁与惊惧。
林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那样一个与世无争、只求偏安一隅的女子,却因为与自己的短暂交集,便被无情地拖入了这权势倾轧的漩涡,承受着本不该属于她的恐惧与压力。
她不敢久留,生怕自己的目光都会给那座小院带来额外的灾祸。她默默转身,抱着文书,脚步沉重地离开。那份刚刚获得的温暖,此刻已变成了沉甸甸的负担,压在她的心头。
回到御书房,外间的气氛似乎也有些微妙的变化。秋云看她的眼神,除了惯常的嫉妒,更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仿佛在说“看你能得意到几时”。就连平日里总是面带微笑、八面玲珑的锦心,在与她目光相接时,那笑容也似乎淡了几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像是怜悯,又像是权衡。
秦姑姑吩咐活计的语气,似乎也比往日更冷硬了几分。林微知道,李贵妃对揽月轩的“关照”,恐怕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遍了御前这些耳目灵通的宫人耳中。他们都在观望,看她这个刚刚冒头、却立刻引来了贵妃雷霆之怒的小宫女,接下来会如何应对,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
她如同置身于一个无形的斗兽场,四周是高高的看台,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等待着她的挣扎,或是……毁灭。
压力之下,林微反而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坚韧。她将所有情绪都深深埋藏起来,表面上,她依旧是那个恭顺、勤恳、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御前侍女。她将李贵妃的这次警告视为一次严厉的考验,考验她的心智,也考验她保护自己、保护所在乎之人的能力。
她不能退缩,更不能倒下。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因她而担惊受怕的赵婉儿。
她更加专注于手头的工作,将每一件事都做到极致,让人挑不出错处。同时,她的大脑如同高速运转的机器,更加疯狂地分析、整合着所有可能的信息。李贵妃的势力、柳妃的疑点、白檀香的线索、御前复杂的人际关系……她需要力量,需要破局的契机。
这日晚间,她独自在值房角落整理一批刚送来的地方志书,春桃悄悄溜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小的、绣着兰草的荷包。
“林姐姐,”春桃将荷包塞到林微手里,声音压得极低,“刚才我替秦姑姑去尚衣局送东西,回来路上遇到小蝶了,她偷偷把这个塞给我,说是赵才人让她务必转交给你的。”
林微接过荷包,入手轻软。她打开一看,里面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只有几片干燥的、散发着淡淡清气的花瓣,像是兰草,又似有其他不知名的香草,以及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
她展开纸条,上面是赵婉儿那清秀却略显无力的字迹,只有短短一行:
“安好,勿念。风雨虽急,兰草自芳。万望珍重,切莫以我为念。”
没有抱怨,没有恐惧,只有报平安,以及反过来对她的叮嘱与宽慰。“风雨虽急,兰草自芳”——她是在用自己院中那几盆不起眼的兰草自比,表明自己会坚强,同时也隐晦地提醒林微,在这急风骤雨中,要保持本心,莫要因她而乱了方寸,涉险行事。
握着这张轻飘飘的纸条,看着那几片干枯却犹自带香的花瓣,林微的眼眶瞬间湿润了。在这自身难保的境地下,赵婉儿想到的,竟然还是她的安危!
这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情谊,如同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她连日来用冷漠和理智筑起的心防,也化作了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她将纸条就着灯火小心焚毁,灰烬落入痰盂,无声无息。然后将那装着花瓣的荷包,紧紧攥在手心,贴胸收起。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赵婉儿的安危,正式与她的命运捆绑在了一起。她不能再仅仅满足于自保,她必须更快地强大起来,拥有足以撼动对手、保护盟友的力量。
李贵妃的这次出手,非但没有将她击垮,反而像是一记重锤,敲碎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与犹豫,让她更加清晰地看清了前路的残酷,也更加坚定了走下去的决心。
夜深人静,值房里其他宫女早已睡熟。林微躺在冰冷的板床上,毫无睡意。窗外月色凄清,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帐幔,脑海中思绪纷繁,却又异常清晰。
白檀香的线索不能放弃,那是她追查真凶、也是未来可能反击的关键。御前的位置必须稳住,这是她目前唯一能接触到信息和权力的平台。而赵婉儿……她必须想办法,在不引起李贵妃进一步警觉的前提下,尽可能地为她提供一些无形的庇护,或者,至少是让她处境不至于更糟的信息。
这很难,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她没有退路。
她轻轻翻了个身,胸口那装着干花瓣的荷包膈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触感。那里面,包裹着的是赵婉儿纯净的善意,也是她林微必须扛起的责任。
风雨已至,她这只飘摇的小舟,必须迎风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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