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屏息凝神,不由自主地被这声音吸引。那冷静到近乎无情的逻辑,缜密如罗网般的推演,让她这个习惯了在法律条文和证据链中寻找逻辑的法学生,都感到一种智力上的强烈震撼与……某种难以言喻的共鸣。这不同于书本上的死知识,这是活生生的、运转在权力顶端的智慧。
她忍不住在脑海中,根据皇帝的描述,模拟起那盘棋局。黑子布局深远,隐忍狠辣……白子看似被逼入绝境,左右支绌……但,绝境之中,真的没有丝毫缝隙吗?
就在这时,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困扰与探寻:
“……然,白子当真已无路可退?朕观此处,似乎尚有一线迂回之机,只是……落子何处,方能盘活全局,一时难以窥破关窍。”
机会!
一个极其大胆、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暗夜中劈开混沌的闪电,骤然照亮了林微的脑海!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个可能打破她目前困境、跃入权力视野的契机!但同样,这也是一场以性命为注的豪赌!一旦言辞不当,见解浅薄,或者仅仅是“惊扰圣驾”这个罪名,就足以让她立刻被拖下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深宫之中。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去,还是不去?赌,还是不赌?
电光石火之间,求生的本能、对现状的隐忍不甘、蛰伏已久亟待破土的锋芒、以及内心深处那股渴望与强者对话的冲动,最终压倒了对未知风险的恐惧。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下狂乱的心跳和微微颤抖的手,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清晰、稳定,却又带着宫女应有的惶恐与卑微,朝着凉亭的方向,缓缓说道:
“奴婢……奴婢愚见,白子若……若毅然弃此三路边角‘实地’,转而凝聚全力,直刺天元左侧黑棋外势与腹地衔接之薄弱处,或可……或可引发连环劫争,搅乱全局,争得一线喘息之机。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之策。”
话音落下的瞬间,仿佛时间凝固,万物失声。
风停了,鸟雀噤声,连池水的流动都似乎停滞。
林微能清晰地感觉到,两道锐利如冰锥、沉重如山岳的目光,瞬间穿透了凉亭的阻隔,牢牢地锁定在她身上。那目光带着帝王独有的审视与威压,仿佛能剥开皮囊,直窥灵魂深处,让她浑身的血液几乎逆流,四肢冰冷僵硬。
她立刻深深地低下头,提着篮子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等待着最终的审判——是青云梯,还是断头台?
令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如同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
“你,过来。”
林微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提起。她稳了稳微微发颤的膝盖,将工具篮轻轻放在脚边,然后低着头,迈着尽可能恭谨而平稳的步子,绕过假山,走向那座此刻仿佛汇聚了天地间所有压力的凉亭。
亭中,一身玄色绣金常服的年轻帝王端坐在石凳上,身姿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如刀削斧劈,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正静静地落在她的身上,深邃得如同寒潭,不见其底,却仿佛能倒映出人心底最细微的波动。他对面,坐着一位身着绯色官袍、须发皆白的老臣,此刻正满脸惊诧与审视地打量着这个胆大包天、突然闯入的小宫女。
石桌上,一副晶莹剔透的玉石棋盘陈列,黑白棋子纠缠厮杀,局势果然如皇帝所言,白子被黑子的大势团团围困,岌岌可危,看似回天乏术。
林微走到亭外石阶下,便毫不犹豫地跪伏在地,额头触碰到冰凉的石板:“奴婢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奴婢方才妄言,干渎圣听,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皇帝没有立刻叫她起身,那两道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依旧在她卑微伏地的身影上流转,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审视与考量。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抬起头来。”
林微依言,缓缓抬起头,但目光依旧恭敬地垂视着地面,不敢与天颜直视。她能感觉到那目光如同有形之物,在她脸上逡巡,似乎在评估着她的样貌、神态,以及那看似恭顺外表下隐藏的真实。
“你方才所言,‘置之死地而后生’,”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石桌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轻微的“笃笃”声,这细微的声音在寂静的亭中显得格外清晰,“仔细分说。”
“是,陛下。”林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所有杂念摒弃,将全部心神凝聚于棋局推演之上。她用尽量简洁、清晰,逻辑层次分明的语言解释道:“陛下明鉴,黑子布局深远,外势雄厚,确已占尽先机。白子若循常理,于三路挣扎求活,无异于困兽之斗,最终难逃被黑子凭借厚势逐步蚕食之局。但若白子能毅然舍弃这三路看似重要、实则已成累赘的‘实地’,集中所有残存力量,不计代价,直刺天元左侧黑棋外势与中腹连接之处——”
她一边说,一边在脑海中飞速推演着后续十数步乃至数十步可能的变化,语气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异常的笃定:“——此处乃是黑棋因贪恋外围利益而构筑的、看似坚固实则最为薄弱的‘势’之核心。白子在此处强行开劫,并非为了劫胜,而是为了制造混乱,打乱黑子的步调。此劫一起,必然牵连甚广,全局皆动。黑子若应劫,则其苦心经营的外势必然受损,白子可于乱中寻觅生机;黑子若不应,则白子可借此机会在中腹形成新的势力,彻底颠覆当前格局。此乃险招,亦是绝境中唯一的……变数之招。”
她将一招看似送死、毫无道理的棋,层层剖析,指出了其中蕴含的、足以颠覆全局的战术可能性和战略意图。她的分析并非天马行空,而是建立在严密的逻辑推演和对棋局整体结构的深刻理解之上。
皇帝听着,眸中的神色渐渐发生了变化。最初的冷厉和审视如同冰雪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越来越浓的惊讶、深思,以及……一丝被挑起的、纯粹智力上的浓厚兴趣。
他并未完全赞同她的说法,修长的手指在棋盘上几个关键点虚按,眉头微蹙,显然在脑海中激烈地模拟、验证着她的思路。一旁的老臣也早已收起了惊诧,捋着胡须,目光在棋盘和林微之间来回移动,面露凝重与思索。
凉亭中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与之前的死寂截然不同,充满了思维碰撞、权衡利弊的无声激荡。
林微跪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膝盖传来刺痛,但她浑然不觉。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也能感觉到背后沁出的、被风一吹便冰凉的冷汗。她知道,自己赌对了最关键的第一步。皇帝没有因她的冒犯而震怒,反而对她的见解产生了真正的、饶有兴味的关注。
然而,她更清楚,这只是风暴眼的暂时平静。天威难测,接下来的问题,才是真正的考验。
果然,皇帝将目光从变幻莫测的棋局上移开,重新落在了她的身上。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锐利,仿佛要剥开她身上那层卑微官女的伪装,直视其下隐藏的、与身份截然不符的灵魂。
“你,叫什么名字?”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林微的心上,“在哪一司当差?”
终极的问题,来了。
林微的心脏再次骤然收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她该如何回答?如实禀报藏书阁?一个整日与尘埃为伍的低等宫女,为何会懂得这些连朝中老臣都一时难以窥破的棋局奥妙?这本身就极不合理,足以引来最深的怀疑。
她的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最终,选择了最直接,也最危险的方式——部分坦诚。
她再次俯首,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因提及过往而不愿回首的艰涩:“回陛下,奴婢……奴婢名叫林微。原在……浣衣局当差。因前些时日……不慎受伤,承蒙王公公体恤,暂时调往……藏书阁做些整理书卷的杂役。”
她刻意模糊了“受伤”的原因和过程,重点突出了“浣衣局”的卑微出身和“藏书阁”的清冷现状,试图营造一个因缘际会、略有见识却依旧身处底层的形象。
“浣衣局?藏书阁?”皇帝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地方,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但那双深邃的眸子却微微眯起,打量她的目光更加锐利了几分。一个浣衣局出身的宫女,能有这般见识?这简直比棋局本身更令人感到意外。
就在这时,一直静立在一旁,仿佛背景般存在的随侍太监上前一步,在皇帝耳边低声禀报了几句,似乎在确认林微的身份信息。
皇帝听完,目光重新落回林微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了:“哦?整理书卷……看来,藏书阁倒是个能让人长见识的地方。”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让林微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皇帝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说辞,或者说,并不认为她的见识仅仅来源于藏书阁的杂役工作。
然而,皇帝并未继续深究此事,而是话锋陡然一转,问出了一个更加犀利,直指核心的问题:
“观你谈吐思路,不似寻常宫人。你,入宫前,读过书?”
这个问题,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直刺林微最大的秘密和软肋。她来自另一个世界,拥有着这个时代宫女绝不可能拥有的知识结构和思维方式。这才是她所有异常表现的根本原因。
亭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连那位老臣也放下了捋须的手,目光灼灼地看向林微,等待着她的回答。
林微的额头,一滴冷汗,终于不受控制地,沿着她的鬓角,缓缓滑落。她该如何解释这无法解释的一切?
而更让她感到如芒在背的是,在她眼角的余光极限处,那个原本应该在凉亭另一侧闭目养神的陈太监,此刻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无声地站在了不远处一棵古松的阴影下。
他依旧佝偻着背,双手揣在袖中,但那双向来浑浊淡漠的眼睛,此刻却异常清明地、毫无阻碍地……穿透了空间的阻隔,清晰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平静无波,却又仿佛洞悉了一切。
他果然……是故意的!他将她引至此地,究竟意欲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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