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的铺子都关了门,民巷如阡陌,万家灯火亮起,和着袅袅炊烟,举目是一派祥和泰宁的景象。
“不可,万万不可!”
四方亭原先的那间上房之外,端着菜的店家脚步匆匆正往这边来,闻言先是一顿,随即就被门口府兵拔刀的寸光给吓得直接缩回去。
“温贤王何不细细斟酌一番——”房内烛火通明,一壶沸水在炭火之上咕咚不止,旁边站着的慕容述脸上,愠怒之色尽显无疑。朱晏如搁下茶盏,仰头定定看着,一派气定神闲,“天色既晚,下官明日启程也赶得及。夜还长,凡事皆有商议的余地。”
“这种事,你要叫本王如何与你商议?”慕容述负手转过身,只留与朱晏如晦暗不明的眼角,“倒不如在主上跟前为你美言几句来得实际!”
朱晏如仍端坐榻上,闻言一哂,却是步步紧逼,“百官黜陟历来乃吏部份内之事,又何须惊扰主上圣听?”
“那你便去讨好你的大中正!”慕容述便索性将脸背过去,面对一堵白墙,眼不见为净,“何必来寻我这个被贬离都的王爷?”
慕容述身边的许主簿垂头站了许久,此时他瞥一眼自家主人,又往对面瞄了下,犹豫着将手朝门口一摊——
这便是逐客的意思了。
“王爷且坐,”朱晏如起身拱手,并没有离开的意思,反倒使了个眼色与自家朱主簿,“都道这二九凛冬,我瞧王爷倒被炭火熏得发昏,快去新煮一盏清茶,好好下一下咱们王爷的火气!”
说着朱主簿便作势上前去提那壶早开了八百年的滚水,慕容述听见动静仍不回头,倒是许主簿从那对盛怒的眼角瞧出些端倪,于是下一刻,两家主簿竟就这么当门对面地推攘起来。
上房宽敞,一时也有些混乱尴尬,朱晏如倒是不怕失礼,见慕容述不为所动,伸手朝上,开口又请一遍。
慕容述闭上眼睛,耳边尽是聒噪,他心知一时半会赶不走人,气哼一声,便是全部了。
“王爷既不肯坐,下官只得斗胆问上一句,”如此僵持不下,朱晏如双眸一转,只陪着笑,悠悠坐回去,拨弄起案前凉透的茶盏,“两日前的清晨,王爷您身在何处啊?”
朱主簿闻言登时松了手,倒吓得另一方慌忙拎紧水壶,以免摔去地上。慕容述蓦地双手一紧,接着侧过小半张脸,面不改色,“…怎么,我大梁皇族竟没落至此,本王的行踪,还要向你一介小小的州郡刺史禀明!?”
“王爷行踪,下官自然无权干涉,只是下官以为玩火易**——”朱晏如直身而坐,将脊背挺得笔直,盯着慕容述的背影似笑非笑,“尤其是那西郊颛臾野王的冥火,王爷乃金枝玉叶,自然更容易折损。”
慕容述腾转过身,“…你跟踪本王!?”
“王爷说笑,圣人作而万物睹,何来下官跟踪一说?王爷既敢私自前去西郊皇陵祭拜,想来也是不怕皇陵洒扫,扬起什么陈年旧土。”朱晏如将掌中空盏向前一递,咧着嘴,似要向慕容述讨一杯新茶,“只是臣下好奇,那些爱戴王爷的蓬门荆布可曾知晓,他们那素来以贤德示人的温贤王,竟一直与私通亲嫂、弑兄篡位的逆党藕断丝连?”
“且不论逆党伏诛,人死债清。”慕容述居高临下,脊背也没有半分弯曲,他见盏中茶叶被滚水泡过一遭,颜色并不减退,反而更加脆嫩,随即视线转上,与朱晏如正对,“你道本王与逆党藕断丝连,可这皇陵修建一非本王奏本,二非本王主持,桩桩件件既是圣意裁决——”脚边陶壶盖毫无章法地起伏着,一寸寸打在慕容述心上,只见他顿了顿,道:“你弦外之音,难不成要说先帝不辨忠奸?”
朱晏如一时无言。
“…沔江分淮水以南下,自铎州而入各境,其险犹胜万斛关,副都之名正由此得来。”不过须臾,朱晏如眼皮一翻,却是又接上话来:“彼时适逢靖襄帝宾天,肃宗继位,主庸国疑,武烈皇后假传国诏,令野王领铎州兵马进都清君侧,肃宫廷——”他语调悠扬,仿佛所述不过昨日家中之事,“铎州七山一水二分田,何等富饶之地,竟是被一纸诏书烧了个干净。此后谢氏十余年耕耘其间,尚不得恢复其十之五六。”
慕容述乍听得陈年往事,不由低下头去。朱晏如说着,兀自将那壶水从炭火上提下来,水离炭火骤然止沸,便显得朱晏如更加掷地有声——
“王爷,臣知您爱民恤物,方正不阿。玺宁年间您初到介州,路遇田驺当街打骂其子,您见那小儿实在可怜,二话不说,以身挡锄。谁成想那田驺整日劳作,端的蛮牛气力,拳头般大的锄头又是棍棍到肉,累及您千金之体当场呕血。后按律那田驺本当弃市,又是您不顾身伤,一力保下那对父子。彼时刺史难以交差,说是好歹打上一顿板子才可了事,最后仍是您收田驺升米以结案。想那刺史怎么也不曾料到,最后您竟是又将这一升稻米给还了回去——”
朱晏如见慕容述沉默,换了副苦口婆心,“臣深知坊间佳话必不会是空穴来风,可您总该知道那谢氏眼中却是揉不得半点沙子,眼下,是您有求于人。”
倘若慕容述是个闲散王爷,自不受世间任何人掣肘,叹就叹在如今既不是太平盛世,他也并非什么高爵显位的天潢贵胄。
朱晏如擎等片刻,他见慕容述再不吭声,又问道:“王爷,现下可愿同下官好好商议?”
“…可你要本王助你夺介州玉氏的水师兵权,”说着慕容述抬眸,重新与朱晏如相对,“便是本王答应了,谋定而后动又岂是一日之计,你如何说夺便夺了?”
“王爷这便是愿意与下官商议了?”朱晏如丝毫不掩饰内心的欣喜,抱拳又是一拱手,“臣知王爷远朝堂已久,此番若非主上口谕,王爷本可安居一方宅院——下官亦是如此,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下官自是不愿过分劳动王爷,但请您回介州之时,往那刺史府衙走一趟便是。听闻玉氏待王爷甚是客气,想来断不会如谢氏这般,拒王爷于千里之外。”
慕容述不信他如此轻巧,“走一趟,之后呢?”
“您只管做您的堂上贵客,”朱晏如摆摆手,“届时下官掾属会随您一同前去,剩下的且都交给他,只待出府之后——”
慕容述紧随其后,“出府之后又待如何?”
“出府之后——”朱晏如沉声道:“烦请王爷再拟一份口供。”
慕容述听罢来回踱了两步,随即恍然大悟,“…难不成你也要灭门夺符?”
原先他道朱晏如也是保皇一派,今夜之初他又觉得此人许是想浑水摸鱼,可现下看来,此人倒有可能是李令驰安插在岭南的内应。一旦李令驰夺取岭南水师,那么纵横南北将再无人是其敌手。
若真如此,慕容述今夜应许,才当真是将慕容一族推向十死无生之地。
“王爷用词可要谨慎,”朱晏如似乎看穿了慕容述心中所忧,只笑道:“下官可不曾说过什么灭门不灭门的。”
慕容述几乎已经笃定,“诚如李氏之心路人皆知,说不说又有何分别?”
“王爷,下官算是明白,您庙堂之器何以放逐边南。”朱晏如站起身,向慕容述鞠一躬,“王爷且放宽心,下官之心一如王爷,而今而后,必不会做出对慕容一族不利之事。”
他接过朱主簿手中的披袍,边穿边道:“不过若真由您来做这个九五之尊,想是大梁也不至于如现下这般——”
“我慕容述是那介州城的温贤王,如今是,往后更是。”朱晏如肯如此担保,慕容述倒略微放松了些,只是他言辞间仍一板一眼,“我不做傀儡,也不做谁的把柄,事成之后你我各行其是,我劝朱刺史且慎言!”
朱晏如已行至门边,闻言不过付诸一笑,此时外面又响起极轻的敲门声,他与慕容述各自相背,道:“想是店家端了菜在外久等,下官便不叨扰,只愿王爷日后身名永泰!”
待到房门不轻不重地关上,案几上的茶点与那水壶皆被撤走,热腾腾的小菜取而代之,慕容述生等脚步声渐远而至再听不见,才转过身来,他面色沉痛,对上正低着头的许主簿——
“梦生,是你?”
许主簿应声抬头,眉目间已然没有了往日的谨小慎微,细微的皱纹之下双眸深邃,倒映出窗外无尽的夜空——
“阿兄,”此时的万斛关之外,谢含章正与兄长躲在山道边的树丛中,“咱们是要偷偷跟着府君他们入关吗?”
她幼圆的眼中闪过不远处的莹莹火光,那便是赫连诚所率一行。白日里兄妹二人不敢跟得太紧,只待日薄西山,夜幕笼罩大地,才悄然近了些。
“阿蛮可记得——”谢元贞没拿裘皮与织锦披袍,便以双手敛着阿妹,以免风糊了脸,边纵目向左侧的八盘岭上下打量,“大兄曾说,这万斛关也并非铁桶一般密不透风。”
彼时洛都还能打胜仗,他们的大兄偶尔归家,抱起谢含章坐在自个儿腿上,就在鸟语花香的院子里,给弟妹们讲大梁开国的故事。
“是了,”谢含章点点头,伸手将谢元贞头上钻着的细枝桠给挑出来,“阿蛮记得这万斛关以东有一条野径可通师州。”
谢含章见阿兄自午后便留心山路,她自个儿也跟着找了片刻,许是天黑路短,却是什么也没发现,几番来回她便有些失落,“可既是野径,又如何能轻易寻得——”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赫连诚的队伍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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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胁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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