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言梓很难用准确词汇来形容她当时的感觉。
只记得她仓皇转过身,躲开盛淮的视线,攥紧**的伞柄。
低头。
努力压抑急促的呼吸和起伏的心跳。
假装自己并不是刚从大雨中跑到这里,而是站在门厅外沿等雨停。
几次脚尖内转,却又犹犹豫豫地在原地徘徊,不敢动。
侧对盛淮,视线向外,余光却朝内。
盛淮完整的抽完一根烟,随意地靠进大厦会客厅沙发,接起来一个电话,笑着说着什么。
手指冷白修长,百无聊赖地捏着一支崭新的口红。
像是在等人。
又若有若无地扫过她。
她立刻转开视线。
甚至不敢多瞄一眼。
再抬头时,盛淮已经走了。
会客厅的沙发空空荡荡,人来人往,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庞。
她心下失落,低着头,提着自己的雨伞和戏服缓步往内走,雨水潲进衣领,贴身衣物湿泞泞的,贴在胸前,凉得她忍不住打寒战。
才走两步。
又被人叫住。
来人一身灰蓝色长裙,金边细框眼镜,微笑问她,“你好,我是《二十三十》剧组的制片助理,今天来试镜吗?”
她艰难点头。
职业装姐姐扫视她全身,从脚边拎起来黑金手提袋递到她面前,给她指了个方向。
“那边有单人休息室,可以先去换衣服。”
她点头,犹豫着没接。
“这是……”
“坐在沙发那边的先生托我送过来的。”
沙发那边的先生。
盛淮吗?
言梓忽而有些紧张。
“那他还有说其他的话吗?比如……为什么要送我,或者是不是在哪里认识我之类的?”
助理依旧微笑,“他为你留了一封信。”
信是到了休息间之后才被言梓打开的。
红玫瑰火漆印,灰金色信封,内装白色条纹纸,一个字占两行,潇洒又肆意的几句话。
“没有什么事情漂亮姑娘值得冒雨前来。”
“一点心意,作为今日补偿。”
字迹力透纸背。
言梓一怔。
从手提袋中拿出口红。
两根手指长短,鲜活的烈焰红。
正好是盛淮刚刚捏在手中把玩的那一支。
有什么东西在膨鼓。
酸胀酥麻,像泉水往外溢涌。
脑海霎时空白,她下意识用手捂了一下自己的胸口。
隐约听到敲钟声。
不轻也不重,恰好震贯胸膛。
*
这次试镜的是《二十三十》的女N号,原戏中二十多岁女主的闺蜜,出场镜头不多,有效镜头只有几个,今天便是其中之一。
她换好了衣服,又重新按照指引上了电梯,走进等候间。
一屋子小明星齐整地看她,约莫二三十号人,没有几个能叫得上姓名,却都漂亮的千姿百态,像每种鲜花撷取一枝,共同浸入花盆。
言梓初出茅庐,一没有经纪公司,二没有经纪人,这个角色也只是试探性地投了一份简历ppt过去,没想到就此得到了试镜机会。
她排在第十位,进场后在等候间又等了半个多小时,才听见有人叫号。
“10号。”
言梓匆忙起身。
试镜间为了方便演员发挥,专门找的舞蹈房,三面环镜,镜前摆放白木色压腿杆,从低到高依次排布,门口正对面摆放好一排桌子,从左往后坐着七位评审老师。
主位挂着“制片人”的名牌,却空缺无人。
主位旁边,坐着……徐钟溪。
浓妆浓抹,乌黑的短发垂顺临肩,一双圆黑杏仁眼,镶花碎钻耳环呈月牙流苏状,藏在碎发中若隐若现。
她挑眼轻掀,淡扫过站在房间中央的言梓,慢念进场规则,指派过去一个搭配演员,随后说,“开始吧。”
这一段戏是女主订婚后,发现订婚对象还对前女友念念不忘,两两交涉之下,不想分手的订婚对象反泼一盆脏水,说女主跟年轻弟弟也暧昧不清。
女主忧心愁思,约出自己的小姐妹出来喝酒诉苦。
言梓试镜角色就是那个小姐妹。
布景拉好,灯光准备好,她跟替演两个人双双坐在吧台前,黄蓝相间的鸡尾酒摆在眼前,言梓拎起其中一杯,却略有僵持,频频走神。
余光中,徐钟溪漫不经心地靠在一边,修起了指甲,精致的脸庞稍稍低垂,看也不看这边一眼。
“10号?”
有人在叫她。
“轮到你念台词了。”
她低头轻应,又坐回到吧台前,“这件事不……不……”
念不出来。
徐钟溪的脸庞在眼前晃,本该顺畅的台词变得干涩无比,卡噎在喉咙中,吐不出。
她徒劳张张嘴。
评审团中,有人兀自摇头皱眉,手起笔落,在打分表上写着些什么,坐在最边缘的引导员已经准备起身,告诉言梓试镜即将结束。
这时。
门忽而被人从外面推开。
不轻不重,一声低响。
细瘦的青年已经脱掉了身上的外套,白衬衫,领带不正经地在胸前游摆,修直骨感的手指撑上门框,碎发散入阳光中,眼睛眯起,颇有些漫不经心。
“呦,试镜开始了?”
是盛淮。
言梓骤然低敛视线,不敢动。
一屋子评审团起身,给他让位置。
他也不客气,绕过一个又一个人,坐在预留位置上,低笑调侃,“徐姐,怎么不等我回来。”
徐钟溪放下手中指甲刀,漂亮的眼睛弯起来,“这不都在等你,才开始没多久你就进来了,差你一个分数怎么行?”
“徐姐真谦虚,一切看你喜欢,我没意见。”
你来我往,旁若无人。
盛淮话题一转,“我突然进来,好像有打断表演,现在到几号了?”
“10号,没关系,让她继续演就行。”
“戏可以继续演,感觉可不好再找,不如先叫下一个进来,让她再准备准备?”
说话人眼睛眯着,懒洋洋往下瞥,“10号小姑娘同意吗?”
几个人的目光晃晃如昼,落在她一个人身上。
言梓身体僵硬,眉眼敛着,手中紧捏细凉酒杯,睫扉轻颤。
半晌,几不可闻地点了下头。
同意了。
重新回到等待大厅,言梓难说自己不沮丧。
站在窗边,沉默眺望窗外,灰濛色调的天空中乌云密布,大雨灌满整座城市,从二十楼往下探看,车辆如蝼蚁,行人似蜉蝣,穿点连线,兀自忙碌。
不像她。
她兀自发呆。
中午12点,试镜完成的小演员已经离开,等待室内人越来越少,筹备组为留下的人准备了一顿盒饭,由制片助理送出来。
她吃得发木,筷尖挑起来几根油黄土豆丝,塞进嘴里却尝不出滋味,五分钟过去,饭菜还剩下一大半,绿菜星子飘白汤,香浓也被晾到寡凉。
直到试镜间的门被打开。
几个工作人员如鱼贯出,徐钟溪走在最前面,墨镜遮挡半张脸,LV秀场款风琴包垂坠臂间,绒白披肩松松垮垮,随她疾走晃荡,隐约露出半截肩颈峰线。
蜿蜒有致,瘦白耸立。
经过言梓身边,像一阵无关痛痒的风,拖拽淅淅沥沥的雨丝。
她手指蜷缩,扣紧。
下意识回头,上前两步,朝着徐钟溪的方向伸出手。
手指还没碰到衣角,便被两边的黑衣保镖拦下来。
徐钟溪停步,墨镜都不摘,唇角淡抿,“有事吗?”
似有不耐烦。
言梓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嗡嗡蝇蝇的眼光,手指像是被烫到,霎时回缩。
“我不是……”
睁着润黑圆亮的眼睛,骤然提高声音。
“盛……前辈。”
说话时,似乎听见胸口咚咚作响,被勇气冲撞出巨大豁口。
她猛一咬牙,“方便……说两句话吗?”
盛淮跟在徐钟溪旁边。
黑发蓬松低垂,褐色外套悬挂手臂,露出一截冷白细瘦的手腕骨。
听见声音,他转身,不动声色地挑眉,与她对视。
保镖拦在他面前,他却笑着挥挥手,狭长的桃花眼淡淡眯起,浓睫长翘,“是个小姑娘,没关系。”
言梓就这样被他带到了一间单人休息室中。
房中昏暗无光,巨大的遮光帘拖曳垂地,盛淮打开了灯,骤然明亮的灯光让言梓下意识用手背挡在眼前。
盛淮神色藏进昏暗里,声线懒得慵沉,“不像是简单的两句话。”
言梓视线低垂,手指也垂在裤腿边,揪紧自己的裤脚。
犹豫一刻,才小心走上前,把黑色手提袋举到面前。
“谢谢您送我口红。”
“不过今天不需要您赔礼道歉,我不能收。”
“前辈,还给你。”
她努力平静,只是声线隐颤难控。
盛淮哂笑一声,没有接,反而懒洋洋地掀挑眼皮,淡笑看她,“只是还口红?”
她点头,轻应,“嗯。”
“妹妹,有没有人告诉你,”他忽而矮身凑到她面前,仔细观察她的表情,“你说谎的时候,视线会往下看。”
她沉默片刻。
“前辈,谢谢你能再给我一次试镜机会。”
“这表情可不像是要感谢的样子。”
他漫不经心,“不过,作为需要被感谢的前辈,我有些好奇,到底有什么事情,让你在试镜现场失神到一句台词都念不出来。”
言梓骤然抬眼。
恰好与他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像是冰川直面朝阳,融裂的气泡砰砰作响。
盛淮这个人,不止生着一张绝色的脸。
还生的一颗玲珑心。
这一刻。
言梓把这句话体会到分明。
蠕动唇角,挤出一句话。
“演员,在不喜欢的人面前也可以轻松演戏吗?”
盛淮挑了挑眉眼,“哦?你不喜欢谁。”
“我就问问。”
“当然。”
盛淮应得轻松,“泰山崩于前而无动于衷,这是好演员的自我修养。”
“那……”
如果面对的是曾有荒谬念想的人呢?
“什么?”
“没什么。”
直到最后,言梓还是没能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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