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木提一句话也说不出,沉默地瘫软在地。两个守卫差点没拉住,最后只好把乌木提架起来,让他趴在证人席的栏杆上。
而李霸地对面,忘今焉的脸色,则是前所未有的难看。
李霸地对蓝眼睛的印象,一向是澄澈而明朗的,宛如晴空或碧蓝的大海。只是这一刻,在忘今焉的脸上,它们凝聚成两点跳动的鬼火,在长眉后燃烧不息,透出森森邪气,与无穷无尽,延绵不绝的恶意。忘今焉就这样盯了李霸地许久,拄着拐杖站起身,说:
“控方何必如此穷追猛打。”
他厌恶地瞥了瘫在地上的乌木提一眼,继续说道:
“如你所见,证人就是这样怯懦。你的高压叫他吓破了胆,而他所能倚仗者,只有老夫。这样下来,他失口唤出老夫名姓,岂不是正常情况吗?”
李霸地说:“辩护人,你不用在这里胡搅蛮缠。你只需要说,如果现在你我二人立场反转,你会不会放弃继续质询的可能。”
忘今焉摇摇头:“说来说去,我们能凭靠的,只有证人的口供。哪怕控诉人继续追问,所得到的也只不过是更加动摇,破碎,不可信的证言。还请控方不要再纠结了。”
李霸地被他语气中的不以为意惹得动了火,一拍桌子怒道:
“辩护人!就是因为现在只有口供!从中场休息后到现在,法庭审理推进至今,相当部分正是因为我方对口供事无巨细的盘问!现在辩护人口舌招摇,分明是看形势对你不利,就要临阵脱逃!”
突然一声脆响,是法槌的声音。
李霸地自觉刚才音量不小,以为俏如来要判自己咆哮公堂,抬头却见俏如来的目光望着观众席。
他转头看去,竟然是玲珑雪霏举起了手。
“庭上。”玲珑雪霏的声音凉凉的,“既然控方声明口供重要,我也有些证言要说。”
在荻花题叶讶然的注视下,乌木提被守卫架了下去,玲珑雪霏被引上证人席。她冷淡的金色眼眸不含一丝情感波动,在众人的注视下,玲珑雪霏伸出手指调整了一下话筒位置,说道:
“庭上,吾是风花雪月中的玲珑雪霏。同时,如无情葬月所说,我也是修道院血案的幸存者,在道域动乱时逃出道域。”
她停了一停,继续发言。
“两次庭审,我都全程旁听。控诉人所言口供之必要,玲珑雪霏深有体会。”
玲珑雪霏又停了下来。她扭头,看了一眼忘今焉。
“所以,我要在法庭上作证。若有必要,法庭可以采取一切检验方式。
“忘今焉是我的父亲。”
观众席上顿时陷入嘈杂。当他们看到忘今焉站在原地一言不发时,嘈杂声更响了。现在?在忘今焉极有可能是凶手琅函天的时候,认亲?
玲珑雪霏闭上眼睛,等。等俏如来落下法槌,制止观众席上的吵闹,她才继续说了下去。
“我父亲老来得子,母亲又早逝,他一个人养育我,甚是辛苦。而今他一个人在法庭上苦苦支撑,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庭上,我是道域动乱幸存者这一点,无情葬月已在控方见证下,给出证言。而且,如果控方现在愿意重新提请荻花题叶,他也愿意如此作证。在看重口供的控方眼中,这几乎等于事实,没错吧?”
李霸地觉得玲珑雪霏的语气怪怪的。
但他还是给予肯定:“没错,因为两人的证词与你的证词可以相互印证。”
玲珑雪霏轻叹一声:“既然如此,我要做另一份可以印证的证词了。
“道域动乱谋划者,琅函天,我的确见过。”
靖灵君抬起了头。
“而且,他也曾暗示我,在修道院血案发生的那天晚上,不可以去上课。”
荻花题叶坐直了身子。
玲珑雪霏闭着眼睛,证词从她口中缓缓流淌出来。
“琅函天,是一名高大,而又专横的男人。他告诉我,修道院一案后,道域即将迎来崭新的变化。我要小心保护自己,才能不被这变化裹挟,吞噬。他要我按他说的做,潜伏,学习,等待,我会迎来比晴朗的、带着微凉轻风的清晨更加美好的未来。
“他是严厉的辅师,哪怕当时我尚且年幼,他也不惜用最严格的标准要求我。他还是繁忙的臣属,不止一次,我看到他和玉千城宗主商谈,他们通常会谈上很久。
“他很复杂,也很遥远。我见过岳万丘给无情葬月煮粥,也见过星宗宗主为学童添衣,可他呢?他对我的关怀,真正如天上星辰那般缥缈。有时候,我会感觉他像我的父亲。敲打我,又教导我;教我痛恨,却难以忘怀。”
她睁开了眼睛,熔金眼眸中沉着冷意。
“只可惜,琅函天不是忘今焉。”
“什么?”
乍闻此言,李霸地一惊。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悚然的冷汗已然遍布全身。
是了,是了!难怪玲珑雪霏一直强调证言!此前他和荻花题叶,无情葬月的努力,无非就是要把忘今焉和琅函天联系上。现在玲珑雪霏一招釜底抽薪,忘今焉和琅函天的联系又要脱钩了!
不能让她得逞!
李霸地连忙一拍桌子,问道:“既然如此,证人回答契约上完全相同的大印如何解释!”
玲珑雪霏冷冷道:“琅函天与我父亲样貌相似,赤羽军师错认也是正常。”
李霸地只觉冷汗在脊背上流淌:“那荻花题叶的证言,你又如何辩解!”
玲珑雪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回身看了一眼观众席。李霸地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荻花题叶面色苍白,双目失焦,紧攥的折扇微微颤抖,显然被打击得不轻。
接着,玲珑雪霏静静转过身来,叹道:
“他一介外人,怎知我父女之间的深厚情感。”
随着这一句话,荻花题叶的神情顿时蔫了下来。他几乎趴伏在桌上,片刻前还充满神采的紫眸黯淡无光。身边观众席的窃窃私语,都仿佛和他没有关系了。
眼见荻花题叶如此颓丧,李霸地张口结舌,众多切入点在他脑中翻腾,却只觉喉头堵塞,一句话都说不出。最终,他咬了下舌尖回神,问玲珑雪霏道:
“既……既然如此,你要如何给出动机!琅函天有什么必要假扮忘今焉在苗疆活动!有什么必要设阵链接灵族!有什么必要祸乱苗疆!!”
他一时激动,声音又大了起来。玲珑雪霏等他说完,这才柔声回答:
“控方此问,玲珑雪霏确实不知。毕竟,我只是琅函天的学生,如此而已。”
这时,她才抬起眼睛望着李霸地。白色灯光映进她的眼中,将本就稀薄的那一点嘲讽,也稀释得近乎虚无。玲珑雪霏淡色的唇角,迎着李霸地,一点点上扬。
“不如控方试试看,应该怎样梳理证词来证明吧。”
忘今焉狂妄的笑声,在法庭中无比刺耳。
“是啊,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他得意洋洋地捋着胡子,“控诉人,你只管随意证明好了。反正,都是空中楼阁!”
李霸地攥紧了拳头。
但不是愤怒。之前是看到荻花题叶备受打击,心中急切,现在他已然冷静下来了。
忘今焉……姑且不去管他。
现在要专注于玲珑雪霏。
“证人,请你谨慎作证。”
李霸地向前倾去身子,紧盯玲珑雪霏的双眼。
“你的证词,的确暂时拖延了庭审进度。但是不要忘了,现在场外仍有风逍遥在搜集进一步的证据。倘若他搜寻到关键证物,你证言中虚假的地方,便不攻自破。”
他确保玲珑雪霏在看他。
“请不要作茧自缚。”
而玲珑雪霏看着李霸地,眼睛微微眯起,像看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她伸出手指,将一缕黑发绕在身前,开始缓缓地梳理。
其动作,和忘今焉别无二致。
待到葱白纤指从发丝间滑落,玲珑雪霏望向李霸地的目光,甚至多了几分挑逗意味。她的声音变得娇媚,清丽嗓音如流水般响起:
“作茧自缚?从我降生在紫微星宗那一刻起,这悬浮,虚无,毫无真实感的一生,就没有体验外界的权利。吸引花,是夫子教我;挑拨风花雪月,更是夫子要求我。桑蚕仍有选择自缚的能为,我又有几分选择的空间?”
李霸地眉头紧皱,试探着回答:“你还可以选择和荻花题叶坦白啊。”
玲珑雪霏的肩膀颤抖了起来。终于,她再也按捺不住,愉悦的,强烈的,嘲讽的笑声,回响在法庭上。李霸地恍然想起,这好像是玲珑雪霏第一次流露出这么浓厚的情感。
“控诉人,亲爱的阿星仔,你真会讲笑话。”
笑完,玲珑雪霏几乎恢复了她原先淡漠的神情。只是语调中,多了几分舒畅和快意。她伸出手指,轻快地点着观众席上荻花题叶的身影:
“十三年,我可比你了解他多了。他这个人,别看法庭上那样,其实胆小得紧。哪怕是夜里做噩梦,也要藏着掖着,怕别人知道呢。实际上,只有他最藏不住事。哪怕扇子挡着,人家一瞧他的眼睛,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
玲珑雪霏收回了手,向李霸地微微欠身。那般神态,几乎是一只优雅的白猫。
“控诉人,你说。这样胆小的男人,教我怎样向他坦白?”
李霸地默然许久,终于想起,玲珑雪霏好像喜欢风逍遥。
“你……你这样作证,让风逍遥怎么办?”
提起风逍遥,玲珑雪霏的神色凝重些许。最终,她侧向一边,微微叹气。
“我会很遗憾。”
“我也很遗憾!”
一声愤懑的呼喊在入口处响起。李霸地抬头望去,风逍遥带着队伍不知何时已进入法庭中了。他怒视着证人席上惊讶的玲珑雪霏,棕色刘海随着他隐忍的颤抖而微微抖动。
“雪啊!雪啊!!”
风逍遥紧攥着酒壶,几乎要抬起——又在最后一刻放下。
“我真正第一次知道,你玲珑雪霏是这种人啊!”
说罢,他把酒壶往身后一甩,从身后随从手上取出证物袋,大步走向审判席,将它高高举了起来。
“庭上!苗疆方面已取得证物!现在请求法庭检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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