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折银

如此一来,折银收缴只会愈发贱粮伤农。李明珠沉吟半晌,忽而反应过来,前两年皇帝未曾批下新法在北方四道施行,反先令他往巡粮事,原是为此事。

他却到如今才教点透。

李明珠不由得轻声叹了口气,抬头一看却刚好对上黄天宝一脸的惊异:“大人做什么叹气呢!这折银之事虽难,但若能让官府以高价征收运往邻近的山南、淮北平抑粮价也不失为好处。”

“官府征收?”李明珠面露惑色,“黄翰林容某辩驳一句,若官府征收时,吏员常有栽良为次之事抵赖粮价,压低税赋,迫使农人多缴的,此行实在是……”

“下官意思是,”黄天宝点了点桌案,“令地方豪绅出这笔粮资,官府只管征银。”

这可怎么做?

“哦……这怕是要朕让利了。”皇帝好笑,作势要叫廷杖,“谁教你来?许梦得?”

黄天宝不好意思似的抓抓脑袋:“哎呀……许仆射和臣说咱们没钱叫地方上的豪绅出就是,没说怎么让他们出钱呢……就说了那有钱的就该多给朝廷贡献些……”

怎么又是陛下让利了?

“今年是哪一年了?”皇帝忽而问了一句。

“辛酉年……?”黄天宝眨眨眼睛。

李明珠忽而反应过来,一时汗流浃背,脸色涨红不敢抬头:“陛下意思是……请谢太君出面……”

谢太君出面,自然是要举荐谢家儿郎。

“江宁谢氏的财力么,运些粮平抑粮价并替官府出了其中价差也使得,咱们得让他们自己开这个口。”皇帝神色微妙,“端仪,明年内帑大约能拨多少银子?”

“依、依今年税赋大约……百五万两有余……”原来除皇庄并织造等处供养外,另有税赋所得依例拨与内宫,供养禁内花销。此前账目是崔纯如理着,皇帝只过眼一瞧罢了,年年皆有结余,如今沈希形循他的旧例,倒也尚可,总之内帑是富余的。

“也够使了。”皇帝点了点衣袖,眼睛半眯起来,“朕也该充实一下后宫了,拿两成去选秀吧,正好沈子熹一到时候就要来催。”

黄天宝便没忍住笑出来,一下发觉不妥,又赶忙以袖掩口。

“黄修撰?”

“臣……臣……”黄天宝显见着不是个能说瞎话的,“哎呀臣是想着乡里娘子吃那鳏夫的绝户财……”这岂不是将圣人比做那吃人绝户的娘子?到底不是什么妥帖话。

好在皇帝也没多在意,便笑:“吃也就吃了。要这些豪绅自愿投效朝廷么,要么朕下个免税的特旨,要么朕交些色相。前两年才打了仗,免税的特旨下不出多少来,也只好朕交点色相了。”她轻轻瞥了一眼李明珠,见他仍端着手,怕是还有多的要说。

“陛下……”李明珠不欲在此事上多言,却不得不上前一步道,“陛下此来未免……不合当。臣……臣以为选秀靡费,不若暂抵些商税,往后再缓缓补之……”

皇帝微微上前一步道:“端仪此话倒不似旁人。”

距上回选秀已近五年,近几年皇帝又专宠顺少君,谏言选新人的折子早有了风声。她看着幞头上那两只长脚,忽见黑纱底下,李明珠绾发只用了一支木簪。

他竟节俭至此了。

皇帝正思忖前几日司珍房做了几支珐琅长簪,说是公子们要的,是风行样式,倒不若私底下给李明珠一支,忽而听李明珠道:“臣……见陛下不欲行此事。”

皇帝顿了一顿。

那对长翅在日影下轻轻颤动,惊起几分细尘来:“臣、臣以为不若钦赐御笔嘉奖报效商贾,以名换利亦有前事,不必使此……下策。”

这确是下策,只是最不费力,得利最多罢了。

皇帝微垂眼帘,缓腮柔声道:“嗯,也好,且以此法试行便是。”

“这是你争宠的机会。”

此事很快便传入宁寿宫,谢太君一面服药一面瞧了和春一眼:“皇帝做面子也要召你伴驾。”

和春小声嘟囔起来:“咱们在宫中,又不能往外递信……”

嗤。

谢长风嗤笑一声:“现在就可以了。你以为怎么这事能经内侍传到我这来?”

皇帝从不做无谓之事。她惯来防内廷防得严实,怎么可能白白透消息出来。

他放了药碗,见和春仍呆呆候在榻前不由着恼,这碗也就敲在榻沿上发出一声重响:“你现在就应该带着汤水点心去皇帝殿前嘘寒问暖了!告诉皇帝你有心为她分忧,你愿意举荐本家家财为她平抑粮价!”

“然后留下侍寝诞育皇嗣么……”和春端起空碗,面色已有些不虞,“可是养父生父记名何人我哪里能置喙呢,我现在去做什么……”

谢太君声音寒下来:“去争宠。你在宫里舒服,是因为我活着,我们谢家在江南有地有人有钱,皇帝顾面子,也顾谢家,所以照看你,也照看谢家。我还得活几日?她现在和那帮穷没造化的弄新法,总不是对我们这些大族开刀?我死后她必要对谢家动手。崔家被满门抄斩便是他们自己做事不当心,你难道还想步崔简后尘么?容貌家世性情能力,你哪点比得上崔简?”

“他能安然离宫养老是他的造化,你哪来这种造化?”

和春微微瞠目,却最终垂下眼帘,一语不发转身欲走。

“站住!”

谢长风声音嘶哑残破,在空荡荡的内殿里格外难听。

伺候的宫人们尽皆垂首默然,既无人敢拦住和春,亦无人敢劝说太君。

“舅爷!”和春再回身时不自觉抬高了声音,“我争了又有什么用!难道我去送点吃喝陛下就会叫我侍寝吗,就算真有帝女降诞,难道就一定会让我做父亲吗!她只会找喜欢的男人!陛下喜欢赵家哥哥,赵家哥哥走了她喜欢顺少君,就算顺少君闭门不见时也还有林长使,难道我能教宫里所有侍君都消失吗!”

“您总是叫我去争,可我拿什么争?”

谢长风忽而失语。他在宫中唯独争不过张桐光而已,后头陈敬修、卢象之、宋临清乃至王青瑚他都不曾放在眼里。他们年轻、漂亮,那又如何?先帝最终还是要寻到他宫里求一场安眠,还是说让他理事才放心。

那不是他手段了得吗?他离间帝后,打压继后,投先帝所好,才有长宠不衰。

但那,竟是因为先帝喜欢他吗?先帝大行已久,他无从知晓了。先帝内宠繁多,实在看不出她对谁有所偏爱,即便是张桐光,活着的时候也不见有多少宠爱。

王琅?他不过是一点寄托罢了,上不得台面。

他忽而有些想笑,原来先帝对他是有些情分的。

“你只要投皇帝所好,她喜欢单纯没心计的年轻儿郎,你也这般撒娇就是。”

皇帝不过是爱那一点青春年少。和春皮相上已不如人,却唯独娇憨性子能比得一二。

恰好皇帝喜欢傻的。

“您真以为陛下只是好那一口么!”和春恨不能摔了手里药碗,“煜世君或许是,那顺少君呢!‘顺’是他的封号不是他的性子!”

“那是因为昭熙皇后是个秦人!她就是要立那蛮子为后也没什么奇怪!”谢长风也高声起来,枯瘦大掌重重拍在榻沿上,震得床架摇晃,锦被翻出轻巧的细尘,轻轻炸开在半空。

“那个秦人死得不明不白,她才要大肆宠爱一个蛮子,昭告天下外人为后也没什么不可,你以为是那个蛮子招人喜欢么!”

内殿登时死寂。

和春定定看着榻上老人。

他是姥姥的兄长,他是先帝最宠爱的侧室,他曾执掌后宫数十年。

他也终于失言,说出了当今天子最忌人言的秘辛。

日影西沉,床帏纱帐上的金线流苏仍微微飘动,在昏黄内殿里摇出几星光点。

过了不知许久,和春终于开口道:“我傻,舅爷,我也不晓得那么多陛下的心思。但是我看见了,陛下在碧落宫前等顺少君开门,这是不作假的。”

“我却没有与陛下置气的胆气。”

谢太君哼了一声:“蠢货。她不喜欢你就不争了么,你是为自己喜欢才进宫的?叫你去争宠是为了以后你能给谢家求情,免得你爹娘做事不周全教她斩了,你以为是叫你爱上皇帝?她难道缺男人奉承么。”

“趁着她还没选新人,正是你去博些情分的时候。”

“你去皇帝跟前,再传个信去江宁,叫你母亲想法子自请了漕运的款子与中原四道粮食折银的款子,将田宅佃户厘清了,莫教皇帝寻见刀口。”

和春手指握紧了手里托盘。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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