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死别

什么啊,是景涟琦啊。

“知道啦,我去偏殿等你。”他仍旧装出与皇帝对话的样子,裹紧了外套去偏殿,便看见走之前皇帝派人请的赵殷已经到了,见他出现,忙唤一声:“法兰切斯卡大人。”

赵殷刚看完那封折子,有些摸不清天子意思。若她要发落竟宁通敌叛国,自然是当即将折子丢到他脸上,明日朝堂再怒斥一番;若她要护着竟宁,此刻便是要留中不发,也不必专程把自己悄悄找来通气。他正疑惑,转头一看,法兰切斯卡正从身上各个地方掏出文书来。他也不由得怔愣了片刻:这人究竟是怎么能做到在紧窄胡服里塞下这么多折子的!

“崔符这封折子你看完了吧,”皇帝表情僵硬,也懒得让他们坐了,自己一封一封去检索法兰切斯卡偷回来的文书,“我要避着人去漠北看看。崔家要做手脚必然要欺上瞒下。京中去朔方,日夜兼程大约三日,留下两日空余,五日后涟琦会以漠北久攻不下为由发令御驾亲征,让空銮驾去漠北。这五日内,丰实,你想办法派些人守住漠北到京中的各个驿站,截住一切文书奏折,绕过三省直接递到涟琦手里。尤其是崔家的往来书信,只留些无关紧要的文书给他们,务必帮涟琦稳住朝中。若漠北无事,自然御驾亲征,得胜还朝,皆大欢喜;若是……”她深吸一口气,“若是竟宁真的出了事,定远军还要再交还给你。无论如何,崔氏门生已经不能,也不必再留了。”

毒瘤已经肿大,现下只剩医师妙手回春一刀,切除干净了。

“臣……谢陛下。”梁国公撩起衣裳下摆,对着天子一拜到底。

“有何要谢呢。”皇帝倦得很,闻言只是轻声笑了笑,“赵家世代忠良,你于我有救命之恩,我总要报答一二。”

阔别漠北的风沙已有十年之久,饶是皇帝曾驰骋过这片疆场,此刻再被粗粝的朔风扑在身上,也不禁有些吃痛。

黄沙白草,长河落日,孤雁南飞,一派的萧索衰败,不过与京城相距半月路程,竟相异至此。

她一路拿着伪造的行令牒文,只带了法兰切斯卡一人,不敢走到城中投宿,只能走山路抄近道,翻过东山关口,沿流沙河从关外绕去幽云朔方。日夜兼程,夜里实在人困马乏便就地宿在山中。

“今日是第几日了?”

“才第二天夜里呢,我说你也赶太急了吧,连官道都不走。”法兰切斯卡给水壶里装满水,又拿了帕子在河里浸湿了,拧干多余的水分,给皇帝擦脸,“一头一脸的沙子,本来还算好看,现在连五官都看不清了。”

“行军在外,哪顾得了那许多,我只怕……我只怕竟宁被崔符坑害了,你看,秦青松发信虽然没有竟宁那么勤,但也基本能保证三日一封,我们走之前有几日没收到了?只有每日发出的战报而已。我让你去截幽云道来的文书,也是为了验证这个想法,没道理我派了粮和物资去,朔方幽云三州刺史都不给京中发信,算算时间也总要有一封的,但我们只收到一封弹劾折子。”皇帝扒了扒火堆,让柴架起来烧,“你究竟是怎么想到截这封折子的?”

河沿低矮,漫漫水面上一艘轻舟也无。野旷天低,水清月近,只有几颗暗淡的星子落在天幕上,四下再没有第三双人耳,确实不怕被人听了去。

“哦,我在红绡院听曲,那个新花魁,叫柳枝的,和我骂崔氏子弟跋扈得很,放话说赵殷不足为惧,我就想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就看到那封折子。”

祸患常积于忽微,前人实不相欺也。

皇帝勉强笑了笑:“还得是你,将人花魁的心也拢了去。秦楼楚馆里都是非凡的人物,轻易不会与人交心的。”

“我说啊,”法兰切斯卡转过身去喂马收拾物资,“要是赵竟宁真的死了,你怎么办?”

“他应当就是已经死了啊,他又不是会临阵脱逃的人,”皇帝长叹一口气,撑着沙地站起身来,苦笑一声,“我能怎么办,死都死了。我横竖没了两个皇后了,不过是再多添第三个而已。”

金发的亲卫顿了一顿,才道:“……你别这样。”

“我哪样呢,”皇帝重新理好衣摆,翻身上马,“深入敌后失踪数日,如果没有战功,没死反而更难办。谁给他平反?谁来保他?总逃不过一个作战不利的罪名——不过他应当就是已经死了吧。我只后悔没有早接他进宫,他求来求去的,不就是一个名分么,我都知道。”

连着在马上颠簸了两日,皇帝娇养了这些年,腿上已经麻木没知觉了,只凭身体记忆坐在马上,拉紧缰绳,“走吧,早点去漠北,说不定还能赶上。”她□□一夹,自沿河奔了出去。

流沙河的水并不算清澈。

自然了,从金门山口融化的雪水积成的河流,自北向南,涓涓而下,中途总要裹挟些沿路的泥沙,要走到东山关口,才会有东海来的雨水浇灌,顿时又丰盈起来。

这匹马沿着熟悉的水草气味已经走了四天了。它背上的人早没了声息,得得地任它颠簸,只有盔甲还能晃出几声轻响。

这个人生前很喜欢它,时常亲自来给它洗澡,喂它上好的饲料,拉它去草场撒蹄子。这个人最后的愿望是回京,所以它就沿着这条河走,慢慢地走,总会走到的。

京城有添了鸡蛋的草料,有和它一同驰骋过的千里马,有这个人心心念念的女娘,它知道京城的方向,它慢慢地走,总有一天能走到的。

总能遇到的。

它停了停脚步,看了看前面并辔而来的四乘马。

这就遇到了。

它熟悉的千里马停下了脚步,因为被马上人拉紧了缰绳而嘶鸣起来,前蹄不住地踏步,想要和老友一叙,而另一匹马则迎了上来,马上的人留了一头长发,穿着洋装,甚是怪异。

“景漱瑶……你别过来。”法兰切斯卡翻过马上的遗体,沉声道,“你就留在那里,别过来。”

“你当我还是十年前么。”皇帝冷声斥道,夹了马前来,“迟早都要见的。”

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法兰切斯卡想,她十年前就是这样的声音,抱着冯玉京,要他去杀了老皇帝,那么十年后呢,她又要他去杀谁?崔简?崔平?崔符?他不知道,只是血契在身,互相饮了对方的血,他便要起誓在她活着的时候侍奉于她。她要杀谁他都会照办,也只能照办。

他只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是最锋利的那把刀。

数支长羽箭密密地扎在少年人身上,原本白色的尾羽都被风沙侵蚀得稀烂,只剩黑漆漆的木杆以各种不同的角度直指天空,像是一捧枯萎的花。

人类的生命总是短暂又脆弱,这和他所在的一族是全然相反的存在。他们的族人全都不老不死,拥有无尽的青春时光与俊美无俦的容颜,只是没有心也几乎无法繁衍——而人类,既没有多少力量,也总会衰老死亡,却可以繁衍到如此数目,还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感情而挣扎。

皇帝翻身下马,轻轻接下了少年人的遗体,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还不忘拍了拍马脖子,“辛苦你了,带他回来。”那马打了个响鼻,自走到一边吃草饮水,而皇帝缓缓坐下来,像怕摔坏了人似的,放平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体,一根一根地把羽箭拔下来。

数不清了。

这场仗下来又新添了多少伤痕,大约数不清了。

罢了。

皇帝轻声道,“我们现在在幽州境内。”

“是,看方位在幽州,离幽州城不远。”

“你现在拿着栖梧宫的牙牌跑一趟幽州城,直接翻墙进去,让高南星替我悄悄准备一副棺木,要快,再派人秘密接我们过去。我们临时改变路线。”她的声音倦怠难掩,“让我和他独处一会吧。”

法兰切斯卡深深地看了皇帝一眼,道,“有什么危险,你就割破手掌,闻到你的血的味道我就马上能赶到了。”

“好。”

这一段是两年多以前写的了,其实现在来看多少是挺幼稚的,但我实在不想重写了所以就这样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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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死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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