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夏雨

沈晨虽古板,当年可比他这幼子有魄力许多。那时她被废为少阳王逐出京城,同尤里乌斯去海外游历已有三年,宫里阿兄同阿琦接连惹了先帝不快,阿兄更是一度被软禁宫中。惠王立储势大,卢世君联手谢贵君排挤两朝皇后同东宫旧人,直将冯玉京削职罢官,只剩下一个太子太师同东宫詹事的虚衔,困锁在东宫不得出。

他尚且如此,原东宫舍人的沈晨自然更不能幸免。虽留着东宫舍人的职动不得,却还是被贬至汉岳道为司马。正值汉岳道大旱,说是平调地方,实际便同拉去做朝廷替死鬼没甚区别,可偏偏他还真能找到法子同燕王及冯玉京里应外合,硬是找上这个正在宫外的虚衔亲王,借着赴任的名义绕去江宁道将人拽了到汉岳道假充钦差,这还是通泰四十年的事情了。

江南六月间下雨少,便有雨也是极迅捷而威猛的雷暴数声,狂风炸裂,暴雨倾覆,却不多时便要停了,又是一派油润竹桥,绿映石瓦的如画静好。

三年西域海外一径地游历,终究是又回到了大楚地界。

一西人青年驾着乌篷船,微笑着看舱里女子。她早一踏上楚地便改回了楚人装束,长衫褶裙,青丝云鬓,看得人心醉神迷。

她正读手中的一纸信笺。信上是温润工整的行书,堆了数页,诉尽了朝中大小事同绵绵情思。她一字一句读得认真,似是要将内间衷肠刻进心中一般,连身侧亲女撒娇都未能顾及,便只有法兰切斯卡逗了逗小姑娘玩。

她已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了。青年看在眼里,心中难免酸涩,面上却还是那不甚在意的情态,笑道:“是冯寄来的?”

三年离别,她终究是要回到原本的金阙中去的。

“是啊……”少女抬起头,笑得有些愧疚,“尤里,我可能……”她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措辞,又重新开了一次口,“我要回去做少阳王了。”

没有“可能”。

桨破碧波,划出澹澹水声,敲得人心烦意乱。

三年前栖梧宫里那一幕还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女皇不知从何处得了他与当朝太子的私情,下令亲卫将他从驿馆里径直拘入禁中,也不问罪,直接便叫人上了鸩酒。

“你兄长曾任我弘文馆学士,为我朝编纂海外方志,校文理书,本有大功。他逝了才数月,你竟勾引太子,珠胎暗结。看在你兄长的功劳上,今日你与那孽种朕答允活一个,选吧。”

栖梧宫正殿里没点几盏灯,只有后头帷幕隐隐颤动。

少年人还不到及冠年纪,对着面前的女皇早已腿上发软。他望了一眼颤动的帷幕,撑住身子没塌了腰去,仍旧直挺挺地跪着。

帷幕后似有人呜呜咽咽的声音,听不真切,隐隐约约的。

上回离京前与她私会那一次……半推半就便将身子给了她,看来……少年人长出一口气,一时不自禁,终究是要还的。

他知晓皇权威严,心料难逃一死,只定一定神,强开了口问道,“瑶……还好吗?”

她的第一个孩子不可能有正君之外的父亲,而她的正君必须出身高门。女皇虽说可以选……实在是无论如何他都须死,不过是瞧一瞧人态度罢了。

“怎么,还是个情种。”女皇嗤笑一声,“她是太子,自然选了舍你保命。有权柄江山,还怕往后没有男人?”戴着高冠的女皇一身朱红外衫,底下配了宝蓝织金的裙子,看去金光熠熠,宝相庄严,不似凡人。

他在内宫处了许多年,第一次大着胆子抬头窥视天颜。

女皇已年过半百,面上有了些年岁刻画下的沟壑,却还能依稀见到盛年时的美貌。蚕眉杏眼,银盘圆脸,正是汉人所推举的长相,只是沉沉的妆压在脸上,看去冷峻而威严。

瑶是很像她的,尤里乌斯忽而想到,或许比琦还要更像一点。

“陛下,臣闻楚人有言,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今情形,臣与殿下私定终身,唯受死而已。臣不敢有怨,甘受一死,只求陛下宽宥太子殿下。”他一拜到底,看了看帷幕后颤动的剪影,伸手便要去拿地上的鸩酒,“臣爱慕殿下,累她遭此祸,臣有愧于殿下。”

那呜咽挣扎的声音越发清晰了,还有几声钗环落地的声响,却是很快便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一双粉底皂靴径直踢翻了鸩酒金杯,“别喝。”

酒液泼了一地,沿着金砖缝隙缓缓渗入地底去。

“谁准你进来的。”女皇沉了声音,“你的好妹妹不听朕的旨意,你也要逆朕意思?”

燕王直挺挺地跪下来,仰头去看自己的亲生母亲,冷声道:“陛下已负了父后一次,如今还要再负第二次吗?”

“你也提他!”女皇被触了逆鳞,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洋洋地全被拂下来,奏折公文撒了一地。天子一怒,实有雷霆万钧之势,“早知道你们都是这种东西,朕就不该生下来!怎么,张桐光那点子清高多情全遗到你两个身上了!一个看不上储君之位,一个都敢质问朕了!好哇,朕养了二十年的太子和长子,今日里都来给你们早死的爹鸣冤了是吗!”

燕王并不低头,收了平日里轻佻的笑意,只死死盯着女皇,放平了声音道,“陛下,父后去得早,您也清楚并不全是因为谢贵君。当年您执意要送阿瑶走,让父后郁郁而终,现在又一定要杀了阿瑶爱慕的男子,父后在天有灵会怎么想呢。”

“他死也和朕葬在一起!”女皇歇斯底里地吼道,红袍如血高高扬起,却最终定格在了半空,抖开一幕血雨。

女皇看着长子的脸,终究是没有打下去。

少年人从背后偷觑燕王,发觉他的手微微松缓了下来。十数年的好友,他知道燕王这是松了一口气。他想,原来他一开始就是在赌。可是赌什么呢?也不像是赌母子情义。

皇储被捆在帷幕后面,口被封得严严实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听了阿兄对峙,知道他是在赌女皇对父后的情。

愧悔、内疚、恼怒、怨恨,或是其他。

能赌这一遭的也只有阿兄了。他与父后实在生得太像,只有他的脸能阻拦女皇的雷霆之怒。

满殿静寂。

被内宫讳莫如深的孝敬皇后张氏之死压了二十年,又教酷肖他的亲生子在此刻揭了开来。

“天家出怨偶,儿臣不想将来阿瑶也帝后不和,重蹈您与父后的覆辙。”燕王终于拜了下去,“儿臣恳请母皇收回婚约,也饶过尤里乌斯性命!”

“……怨偶?怨偶!”女皇一脚踹开了自己长子,燕王不敢躲,身子一歪砸到金砖上,“张桐光死前教给你的?他不想做君后,你就不想做太子,日日去烟花地厮混,带着你妹妹也看不上皇位,你当朕不晓得么!好啊,好!你们都是张桐光的好儿女,亲儿女!”

燕王爬起来,护到尤里乌斯身前,瞥了一眼帷幕,沉了声音道:“父后去前,已经意识不清了,儿臣只记得他反复念的是,‘清泉漱琼瑶,纤鳞或浮沉。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

“归隐!”女皇怒极反笑,“好,朕让你们归隐!把内殿里那个不忠不孝的东西拖出来!你,做回你的恒阳王,至于你,”女皇一指刚被带出来的太子,“给我锁进东宫,连带着这个情郎一起!等这个孽种落地,就给朕出京去!”

赌赢了。

皇储——大约很快就不是了——直到回了东宫寝殿才总算松了一口气,腿脚一软,倒在了赶来接人的侧君身上。

这两个月来一直在想办法隐瞒怀妊之事,就怕有一日瞒不住了才想出这个法子。到今日终于没能瞒住,甫一泄露她便叫法兰切斯卡去红绡院寻燕王进宫,只是没想到女皇两边同时拘捕,差点就要了尤里乌斯性命。

兵行险招,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殿下这一子也太冒险了些。”冯玉京难得没有好脸色,横抱起皇女往内殿去,“您就没想过万一燕王殿下劝不住陛下该如何是好。”

“也确实没什么旁的法子了。”皇女疲累已极,轻声道,“我舍不得它,先生,对不起……”

“您有什么对不起臣的呢……”侧君长叹一口气,“您一早便心悦尤里乌斯公子,情难自禁是迟早的事,臣已不在妙龄,您嫌弃臣年老色衰也是有的。”他苦笑一下,小心翼翼将皇女放在榻上,“待小郡主落地了,或许陛下看在幼子面上能宽待尤里乌斯公子些。”

终究是念了护了十余年的殿下,他哪忍心苛责她的感情。他是太子太师、东宫詹事,却更是个爱慕太子的侧君。

“母皇不会。”说话的是燕王,正端了一盏茶坐在椅子上权当压惊,“她恨的不是尤里,是阿瑶私会尤里。今日阿瑶为了保尤里性命说出不做太子的话来,必然引母皇想起父后,这怒火怕一时消不下去,待今日过了,大约还要再来锉磨尤里……毕竟母皇心头最痛便是子嗣,哪怕阿瑶怀的是尤里的孩子,以母皇的脾气也不愿杀了腹中子,这样便只有折磨尤里了。”

燕王手上茶盏仍有些不稳。他惯会谋断人心,此番虽险险过关却犹自脚软,怕哪一步行差踏错便送了好友性命去。

陛下忌讳此事。未迎正君先有子嗣本不过是太子私德,便生下来也无伤大雅,只是到底触了女皇逆鳞——她不想要一个不肯就范的太子。

星夜人定,窗轩外阒然无声。

东宫里伺候的人早被女皇一早全撤了,此刻只有几人近身的仆婢在殿外候着。太子新得内卫法兰切斯卡跑完这一遭便隐了身形不知道在哪待命。

烛火跳了跳,带得几人影子发虚。

“阿兄,我想母皇明日必有旨意下来。”太子仍旧身上乏累,只靠在侧君怀里,眼睛却亮得厉害,与长兄眼神一交,倒吓得燕王一惊,一个恍惚以为看见了女皇,茶盏险些摔落到地毯上,“大约便是要废了我,再软禁在这重华宫里,或是发配去守陵。锉磨尤里反倒不会,今日我们抬父后出来,实则是触了母皇逆鳞,引了火到我们身上。母皇最恨我们学父后同她冷战,来日里必是冲我们来。”

尤里乌斯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开口问了一句:“是先皇后和皇帝关系不好吗?”

燕王闻言笑了出来,身上反倒放松了许多:“也不能说关系不好,不过是怨偶罢了。”

从此之后三章是一个套中套中套结构,是之前连载的时候突发奇想复健叙述技巧写的,我懒得改了就这样吧……

顺便说一下其实并没有睡希形,主要是逗年轻人玩。

本场我最爱台词:“他死也和朕葬在一起!”太带感了,这是真的又爱又恨爱恨交织□□同时做恨啊……

其实在现在的时间线里瑶瑶和先帝已经很像了,不得不说是权力对人的异化,她自己做太子时候还是很多清流臣子眼里的仁君希望,但实际结果嘛……不能说是毫无关联至少也是大相径庭,就像有那么个别皇帝早死个三十年就是千古明君一样,人年纪到了都会变得面目可憎的。

顺带一提本文里“女皇”专指先帝,“皇帝”一般专指瑶瑶(极少数情况有用这个当面称呼先帝),这两个称呼是用来区分的,“女帝”是修改时候忘记订正了但也是指瑶瑶的,其他如天子、圣人、陛下、圣上这种是不定的,在不同语境里可以是先帝也可能是瑶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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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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