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那个金发碧眼的中官是对的。他来了也帮不到什么忙,反而拖累众人照顾他。
如今还要父亲带着一路来王城前线。
像个不合时宜的摆设,放在宫里赏心悦目,来了漠北,便只剩下格格不入。
阿斯兰肩上被包好后疲累不堪,喝了药便沉沉睡去了。皇帝将他放在自己帐中,自然是妖精去看着他。于是他一醒来,便见着一个金发蓝眼的西人,在一旁百无聊赖,甚至给他串起了甲片。
“你是谁?”
“你不会脑子被磕傻了吧,你昏过去之前还是我给你绑在案板上的好么。”妖精斜他一眼,“好好躺着吧。”
阿斯兰回想了一下,才发现先前这个人是裹了头巾的,如今却是没了,露出一头微卷的金发。
看来是那个特使的走狗。
他于是偏过头去不想再理妖精,只盯着帐子边上,又一声不吭。
皇帝正看着前头送来的军报,手中笔蘸了墨写得欢快,听见边上屏风后头有说话声,便顺口问了一句:“他醒了?”
“醒了,这会儿又不说话了。”
“嘁,”皇帝嗤笑,“嘴巴是挺硬的,嘴硬,命也硬,脾气更硬,茅坑里的石头似的。”
又臭又硬。
“你要杀就杀,把我绑在这算什么。”
哦,还绑着呢。皇帝笑,“法兰切斯卡,你给他松个绑,留了印子就不好了,再给他弄点吃的招待招待。”
没想到阿斯兰一下便警惕起来:“你想干什么?”
“请你吃饭啊。”皇帝在屏风后头笑,“我们中原人呢,最看重的就是吃饭,请你吃饭的意思就是好好招待你,当客人招待的意思。”
“你一定在想诡计,狡猾的中原女人。”
“你知道我什么诡计你还这么警惕,应该说警惕也没用了,三王子殿下。”皇帝心情颇佳,甚至换上了尊称,“尊贵又勇猛的第三王子阿斯兰·图尔汗,草原上最英勇的雄狮,你还是好好坐下来吃顿饭比较好。”她索性搁了笔,坐去阿斯兰身边榻沿上,揉起他卷发来:“先吃,吃饱了才能恢复,不然你怕是连我都打不过呢。”
没想到这蛮子毫不领情,哼了一声道:“我听说你们中原人有习俗,杀人前让人吃饱。你不用给我下毒,给我一把刀,我可以自己来。”阿斯兰坐起来瞪着皇帝,弄得她哭笑不得。
“我可是真的请你吃饭啊,”她一张脸自屏风后头钻出来笑,“你穿好衣裳,过会子就送来了,我还要和你一起吃的,总不至于有什么毒能毒死你但毒不死我。”
再说了,给他刀?怕不是拿到武器就要想办法逃出去了。她正说着,帐外已掀了帘子,两个卫兵送了晚上饭食来。军中简朴,也不过一盘肉一盘馒头就着两碟酱菜罢了。
“你就吃这些?”阿斯兰显然不相信眼前这个连一州刺史也倍加恭敬的皇帝特使竟吃得如此简单,“我听说,你们中原的贵人,吃饭穿衣都十分奢靡。”
“行军在外哪有那么多山珍海味。”皇帝好笑,“能有这么一大盘肉已经是优待了,这可是肉啊,外边将士都分不到这么多肉。你想吃什么,鱼翅?鲍鱼?还是鹿肉松茸?再寻几个美貌侍子奏乐起舞,给你斟酒?”她说着,给阿斯兰递了个馒头,“不巧,我这儿只有这个,我也得吃这个。”
“……你说的那些,除了鹿肉,我们部落里的人都吃不上。”阿斯兰有些消沉似的,“你们皇帝每年给的什么丝绸瓷器,都只饱了那群废物的口袋。他们甚至不会牧羊。”
“哦?”皇帝往他身侧凑过去,“你还会牧羊呢。”
“……我会。要让我部落里的人过得好,我必须先知道他们的生活。”男人顶着一脸络腮胡子转过来直视皇帝眼睛,“我和你们中原的贵人不一样,你不要把我当作王廷里的废物。”
“没有这样的事。”皇帝也抓了一个馒头来,两手一捏撕成两半,“我们的皇帝也要亲事农耕,皇后也要亲蚕织作,以示农桑为本之策。金银不会从天而降,丝帛器物也绝非天赐之物,若要国祚绵长,哪好随意取用民脂民膏呢,须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不过你现下是用不上啦,”她夹了几箸酱菜塞进男人手里那馒头,“好好在我这呆着,雄狮殿下。”
“我逃不出去。”俘虏咬下一口馒头,瞥了妖精一眼,“他很强。”
“既晓得出不去就好好吃饭。”
说得是很好听,也不是坏话,但是……
“……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我没见过你这么大胡子怎么吃饭呢,大半张脸都遮住啦,”皇帝倒是毫不在意,自己左一口右一口没两下就啃完一个馒头,“肉碎汤汁不会沾在胡子上么,要不给你寻块帕子擦擦?”宫侍们便年纪大了蓄须也讲究面若冠玉,长髯风流,髯须得柔顺秀气,只修饰面中不足,绝不会放任其占满下颌;秦人更是崇尚简练清爽,不仅髭须要去净,连头发也须得修剪得宜,只留短发。
“……我……”阿斯兰周身翻找了一下,忽而想起这身衣裳是到皇帝帐中之后给换的,他自己随身之物早被她全收走了,“……要,请你让我擦一擦脸。”
果然还得擦。皇帝随手从自己腰上抽了块帕子,“喏。”
这帕子捏在手里软糯柔顺,倒反教男人停了动作。
“你怎么不用?”皇帝瞧了一眼,“盯着块帕子看做什么。”
“……我以为,丝绸只能用来做衣裳。”娇贵的丝帛,不该用来擦脸,“你们中原人,果然奢靡。”
“这不就是块帕子,做衣裳裁剩下的边角料,也值得这么宝贝,”皇帝好笑,“再珍贵的料子,放着不用也要生虫的,供在库房里没得小家子气。”
“那是因为你们富有。我们,没有这么多绸缎。”
“所以你想打下来?”皇帝好笑,这人还带着天真呢,“粮食也好,市井点心也好,那些精巧器物绫罗绸缎都得需农人耕种,需工匠织作,光打下了中原,若没了这些人,也没有这些东西用,这与你治理部落是一样的事情。只是占有而不养育,不过是短视之辈的做法。”
她随手将那丝帕拍到男人脸上,“一块绢帕罢了,碎布头裁的玩意儿也值得费神。擦擦脸。”
“嗯……嗯。”阿斯兰扒下丝帕,看了皇帝一眼才抹干净下巴。懦弱的主和派见识过中原的繁荣,却只想借着中原皇帝的赏赐醉倒在丝绸与美酒中;可主战派也分为南下打过草谷便罢的,意图让中原皇帝称臣纳贡的,和吞并中原的。
但吞并中原之后呢?汉人拥有的广大土地和人口,难道用来放牧么?
他曾听说中原的皇帝一餐饭有百十道菜肴,吃尽了山珍海味;衣裳要缀满珍珠,布匹里织满了金银与孔雀羽毛捻成的丝线。中原皇帝是金银锦绣堆里过日子的,眼前这个皇帝的特使,想来也是过着一般的奢靡生活。
这些都是只靠放牧无法得到的。如这个特使所说,需要的是人,和让这些人吃饱的能力。
丝帕裹过那一丛髯须,杂草被拨开,些微露出底下的净白肤色。
“你还要不要再吃些?”皇帝笑,“若你尚未饱腹,我问问还有没剩下的。”
“不……不用。你不需要用优厚的待遇引诱我投降。你可以杀了我,但我不会投降。”
“哎呀,其实……”皇帝瞧他那梗着脖子的样儿实在好笑,倾身去他耳边道,“你有没有想过……在此挟持我,便能出去了……?”她低低的笑震过耳廓,震得这男人一悚。
很近。
是一伸手便能掐住她脖颈的距离。特使衣衫上浅淡的香气清晰可辨,这是中原人喜欢的在衣服上熏香的做法。如果细听下去,甚至能隐约听见她的心跳声。
很近。
“……你一定有把握我挟持不了你,你才会这么说。”他瞟了一边望着帐篷顶的妖精一眼,“我听说你是中原皇帝的特使,那么你一定是中原皇帝亲近的臣子了。你这样的人如果被俘,你们军中一定会大乱。你不是会这样冒险的人。”
法兰切斯卡忽而吹了一声口哨:哎哟喂,那可不一定。
皇帝却笑:“我确实不会如此冒险。”没有收益的风险不值得一试。这种短距离下妖精不会失手。
阿斯兰“哼”了一声:“你只是在捉弄我。你们中原人太过狡猾了。我还不知道你把我留在这里的计谋是什么,但我不会上你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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