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4. 禁足

男子在发式上能着力之处甚少,便只得在衣饰熏香上下足功夫,一时间又是簪花佩玉,又是傅粉涂朱,还叫搭了一身绯红的广袖袍服。

如此严妆,倒教崔简看着镜子不自在起来。

“哪就要这么盛装呢。”

“公子生得好,自然不在乎这外在的妆饰,可越打扮些才更光彩照人。”说话的却是上次皇帝替他指的管事公公,名唤顺心的,“更何况今日才是公子大喜的正日子,便是该多打扮些,陛下看了也欢喜。”

崔简脸上泛出些朱色来。他忽而想起来原来大婚那日皇帝脸上并无一丝粉黛,想是为在先帝丧期,不便大肆庆贺吧。

“公公谬赞,若能得了陛下喜欢就最好了。”侧君扶了扶帽上簪花。

冬日里鲜花难寻,这几朵君子兰还是特意从宫里暖房要了来做妆饰,将底下花茎修剪得细细的,正好簪进帽巾,几朵橙红在黑巾子更显得吉庆几分。

“你不是去看那个贵君?大年初一也不打扮打扮。”法兰切斯卡跟在皇帝辇轿旁边,“藕荷也太素了。”

驾上天子略挑眉尾斜睨他一眼:“你说我怎么打扮?”她坐姿纹丝不动,眉头微拧,脸上并没多少喜色。

妖精掰着手指头数起来:“你穿红好看,什么苏芳海棠、银朱赤罽,或者绀青碧蓝也不错,织金织银的,或者缂丝妆花,印金填彩,总比这一身素服抬气色。”

皇帝嗤了一声,冷笑道:“你倒都替我想好了。先帝才丧了半年,我不穿素点只怕要被言官的折子淹死。”

法兰切斯卡也略扬眉毛:“你说是就算是这样吧,骗骗别人也行,可别把自个儿也绕进去了啊。”

皇帝不想打骂他,便一指禅戳在亲卫后脑勺上:“万云殿到了,你别在崔简面前又嘴碎,不然可不是禁足一个月这么简单了。”

“晓得啦,我就在外面等着总行了吧。”法兰切斯卡停了步,才接着皇帝下辇,崔简便带人迎了出来。

果真是绝色佳人。鬓边几朵君子兰,一身绯红常服,稍加了些妆点便是唇红齿白肌肤细腻的清贵公子。

饶是皇帝早过了思慕少艾的年纪,瞧了这么一个宜喜宜嗔的美人正站在殿前候着銮驾,也总有几分心神动摇。

“陛下来了。”崔简迎了上来,“臣侍想着今日正旦,叫备了些屠苏酒,还想着求陛下御笔亲书一副对联挂在正堂上呢。”

“既然侧君求了,朕自然无有不应。只是朕于书画一道无甚造诣,简郎可别嫌弃。”皇帝略抬双颊,做出一副柔情姿态来。

昨夜正意动情深之时她便呼了一声“简郎”,只是那时候听来更像是床笫间的**;此刻日头底下再听得一声,倒让崔简心底散出一些温软情愫来,融化了几分对天子的敬畏。

“陛下御赐,臣侍怎敢嫌弃。”崔简垂首轻轻避开了妻君目光,只放柔了姿态随到她身侧,“御笔多少人都求不到呢。”

“不嫌弃就好。”皇帝迈着大步进了内殿,里头早摆好了膳食,皆是一应年节吃食,并无甚出彩,却也丝毫挑不出错。

她长久便是这样吃食,倒未见得有什么新意,她也懒怠关心。

这般普普通通叫崔简服侍着用过了,又借着消食到了偏殿书斋,要应了侧君给他写一副联。

崔简滴了些清水在砚台上,便拢了广袖为妻君研墨。

他绯红的袖口里露出一小截雪白的里衣,正正好盖在修匀雪白的一段腕子上,同乌黑的松烟墨相映成趣。

山川千里集彩绣,星斗万年萃华章,横批钟灵毓秀。

再普通不过的联。普通到有些干瘪。

皇帝自称不擅书画,但一手筋骨苍劲清癯的书字还被先帝称赞过,学识又是那位十四岁即少年登科的冯文忠公所授。今日这一副,既不与蓬山宫相配,又不似新年贺联,硬要说来还不如挂在栖梧宫里,想来她未曾用心。

崔简不由得心头苦笑,到底她也没有面上那么爱重自己这个侧君。若要做得良配佳缘时,还需他多经营些许——才见了不过数面,如何便能称得上感情深厚呢?

“多谢陛下赐字,臣明日便寻了内侍省做了楹联挂上。”崔简谢了恩,叫绿竹把字收了,又停了研墨,拿了一方帕子替天子净手。

“挂不挂的只随了简郎便是,”皇帝轻笑,“今日是寻公子有旁的正事呢。”

她反握上侧君的手,男子骨节分明的指尖便在她手心里缩了缩。但他似乎是还记着昨夜的窘迫,手立刻又僵住不动了。

学乖了嘛。

皇帝的手轻轻勾住广袖的袖口。侧君身形很有些文人的纤细,却又肌骨匀称,让冬日的厚袍革带包了,乍一打眼是看不出来的。

灯火晃动,眼前人的眉骨鼻梁在脸上投下精妙的阴影,面庞教发鬓包了,于暖光摇曳下更衬出几分情意来。

崔简眉眼盈盈处一段胭脂红,与天子四目相对,那点朱色便越发地盛了,艳丽的媚态早比过了夜中不眠的海棠姝色。

“陛下……这里不合适……”

这桌上怕是没扫净,像是有什么蛇虫鼠蚁,密密得游走过错落层叠的衣襟。

“有何不可?”皇帝靠近了些,幽幽的鼻息便洒在侧君颈侧耳畔,立时便熏红一片牛乳似的肌肤,“公子莫不是心里有人?”

这一下可是大罪了,崔简被吓得浑身一哆嗦,慌忙就要跪,却被皇帝拦了,“简郎别怕……”她忽而又扮起柔情佳偶来,却笑得颇有些无赖,点了点侧君嘴角。细微的疼痛钻入肌理,仿佛那桌上未净的虫蚁打入心口似的。

大约是为了清晨的正旦朝会,今日皇帝身上有些淡淡的龙涎香气,发间还残留着头油的花香,大约是兰草。

她似乎格外不爱妆饰,除却礼节场合,多半只簪饰几支珠钗,倒和他从前听过的娇艳明媚爱打扮的传闻大不相同。

“唔……”崔简迷迷糊糊半倚靠在书桌上,“陛下……”

虫蛇消弭了踪迹,这下换了汤泉温水来,汩汩地裹起全身。贵君松了口气,在温水里放松下来,一双凤眼半张半阖,眼睫翕动几下,显出朝露般地盈盈光泽。

皇帝心头忽得火起,三两下掀了革带帽花束发冠子,只教贵君青丝散乱,抬手便狠扯他一把头发,硬生生拽散了发髻。

贵君垂了眼帘不吭一声,什么柔情蜜意,都是假的。臣子间早有流传说新皇是弑君篡位,那样的狠辣角色,怎可能对他这个先帝定的正君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可她忽而又放缓了身子,轻轻抚摸起他头皮。温水里长了锦鲤,那鱼儿轻摆凤尾,倏忽便滑入水池深处。

鱼尾灵活轻巧,在金红的鳞片里轻轻摆动,搅起几片细小的水花。

他沉醉在馥郁而温暖的甜腻之梦里,一时忘了今夕何夕,此处何处。

忽而。

“啪!”一阵锐痛落下,惊醒了崔简那一片残梦。他腰腹正中留下一道鲜明的朱色,与红袍相映成趣。

是革带。才将从他腰上解下的那条革带化作软鞭一下抽回腰腹。带上金饰落在腰腹上,甚至能与钢鞭相较。

她是战场上杀过敌的,这一鞭即便收了力也绝非崔简这样娇生惯养的世家子所能承受。

那一鞭的疼痛扩散开来,成了一种难言的痒意,让人很想去触碰舔舐缓解不适,却在触碰瞬间又回想起残留的痛觉。

“简郎可是身子太难受了……?”皇帝温声道,俯身下来轻吻过那一道赤痕。

她是蛇。

蝮蛇冰凉的鳞片缠紧了鱼尾,丝丝蹭过那一道殷红,竟带来几分舒缓的凉意。

他贪恋起那一道清凉,却忘了蝮蛇是不会放过猎物的。

一阵冰凉从颈子上传来,激得侧君神志清明了一瞬。他睁眼看去,才发现是革带,是带上金饰轻轻贴在皮肉上。

而皇帝半扬着侧颊,正对他笑。

蛇吐着信子,张颌露出今日第一个微笑。

“不……陛下……别……”鲜明的疼痛苏醒在他脑中,让他本能地向后爬去。

桌上青瓷笔筒教他碰倒了,落到地毯上骨碌碌转了一圈,散了一地的竹管。

“好了,好了……”皇帝柔声笑道,探身去亲吻侧君脸颊,带着温和的情愫,诱使他堕入了缥缈云端。

他忘记自己身在彀中。

蛇鳞早已片片缠紧了猎物,锦鲤的摆尾不过是徒然在水中搅出滑稽的红影。

轻微香气落在崔简耳垂上。贵君的耳垂柔软却并不厚实,幸而并未穿耳,不然戴起耳饰来大约要怨沉得很。

不过他那样的世家子,大约是即便沉重不堪忍耐也会咬牙受着吧。

“简郎……”皇帝越觉有趣,不由得轻声唤道,吐气如兰,仿佛刚才手持革带的是另一个妖鬼。

锦鲤凤尾在水里摆动,连带着蛇尾也松松摆动,打开层层涟漪。

崔简以为此刻已安,抬眼看去只见妻君温雅柔美的笑颜,耳边只剩下她轻柔婉转的甜言蜜语。

她的情意只是深深藏在重重伪装之下,那是她们天家人早习以为常的隐匿,崔简想,她只是太久不曾见过真心。

于是锦鲤又摆起尾迎上去,意欲渡一个气泡让蛇忆起太阳的温暖。

蝮蛇鳞片骤然裹紧了,锦鲤即使大张两鳃也再难攫取水中养分,只有胡乱摆尾意图挣脱这场狩猎。

而蛇不会放弃狩猎。她只会让锦鲤吐出最后一个水泡再完全将猎物吞吃入腹。这是蛇的胜利。

一场毫无悬念的狩猎就此有了结果。待沐浴了身子,皇帝见崔简睡得熟了,轻轻嗤了一声。

崔简并没什么不好,他不过是先帝一道口谕绑上自己这条贼船的牺牲品罢了。只要他在内宫乖巧懂事,她不欲与他为难,但总有那么一天,朝堂上的博陵崔氏要吐点血出来的。

凡事有始,则必得有终。

到那个时候,纯良温惠的崔侧君,你又要如何自处呢?

皇帝轻轻叩着锦衾,勾起嘴角笑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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