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上没把门的。皇帝被他这句吓得不轻,看了看没人在船上才放心下来,“因为女人才能保证有天家血脉。”
她瞧着阿斯兰那没信的眼神就好笑:“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太祖皇帝起始有女人入朝,我朝第一位女相张文献君便是其中改制的主力,是我的外祖;太祖立先帝这个公主为嗣,所言便是唯有女子继位方能保皇室正统血脉;我父亲入宫为后,便是做男子典范,为国之父,持家顾国,养女育儿,从此处起才影响了殷实之家的传家法……说来还是先帝组织人编的书,她立了法,自然要以身作则。”
士大夫之家效仿天家得一个正统承认;商贾之家效法士大夫追逐书香之传;农工之家效仿皇权以为千年未变的祖宗之法——什么祖宗之法,开国也不过一百零八年。过个三代人,便能换了记忆,如此而已。
“我还以为是你们以为女人有什么神力。”
“那是巫医的想法吧……”皇帝一时语塞,“听着像没开化的。我们也没有看不上男人啊,赵殷不也是男人,也让他袭爵了,他父亲从军自己挣下来军功,也给他封爵了,对男人不是很好么。有本事的自己挣家业,长得漂亮的就到贵女后宅伺候子嗣,什么都不行的,也还有官府的工事,各地镇抚司招民夫。连这些都做不了的,也没什么必要养着了。”
她说得太理所当然了些。
阿斯兰皱起眉头,却没找着什么反驳言语,只得默不作声用饭。
过了许久,皇帝都快吃饱了,他才终于没忍住似的,问了一句,“你选侧室也是看长相吗?”
皇帝回程路上忍不住频频去瞧身边这小郎君。一眼不够,还要多打量几眼,过了一会儿又想起来上下端详一番。
是有一张艳丽皮囊,连带着底下骨相也干净利落,没甚不好处,是难得卖相好吃起来也实在的主儿。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阿斯兰被她盯得发毛,皱着眉头,连着四肢也皱起来,团巴着紧在一处,似是教她那双黑眼珠子盯上了便要被活吃一般。
“你好看呀。”皇帝笑,“好看,忍不住多看。”阿斯兰正想顺着说两句,没想到外头马车一阵急停,皇帝当即就变了脸色,“怎么回事?”
妖精没答话,只将帘子掀开一道缝,“你自己看。”
青帷车是宫人出宫时候用的,自然也是走北门入宫,再绕道宫人来往的东北角门从西门悄悄停车了将人放回去。论理这下要绕着内城大半圈,遇见什么人都不奇怪。
但今日是沐休日,又是七月七,官署应无人值守才是。宫中不大庆七月七,各宫人也都是关起门来自己拜自己的。
不该遇上什么人才是。
“陛下身侧自有美人相伴,不爱见着臣等暮气沉沉的样子也是有的。”为首的女人先上前半步,“臣等求见陛下。”后头两人没说话,只垂着头等皇帝反应。
这许留仙,几日不说她两句还阴阳怪气起来了。
皇帝好笑,朝着不远处宫门扬了扬下巴,“瞒着人的,你们是与朕同车进去呢,还是先入宫去?”
许留仙同一边的徐有贞让了让,“臣等不便入后宫,先往殿外去了。”她们这一下就留着了第三人,反引得留下这人不知所措起来,“臣、陛下……臣也随老师……”他话还没说完便被许留仙截住了,往车驾边轻推了一把。
“陛下,李侍郎另有要事,便让他与陛下同车吧,既是男儿,也不怕唐突了公子。”
都给这老狐狸安排妥当了!
皇帝好气又好笑,挑了帘子一角起来,“端仪既是另有要紧的,先上车也无妨。”
圣人都发话了,李明珠这下再无可推辞,只有登了车上去。天子伸出车厢的手才碰着他袖口,他便一下僵住,低着头缓了两息才递过去一只手,却仍是藏在袖口中。只待皇帝抓紧了,他才终于撩起前摆踏上车辙。
车内紧窄,再坐下第三人不由逼仄。李明珠慌慌张张同阿斯兰见了礼,唤了声“见过公子”才躬身面朝皇帝转了半圈坐下,收了袍角同膝盖,直往角落里缩。
至于阿斯兰,他不知此处该如何回礼,点了点头便算数了。
“端仪。”皇帝见他惶惑有些想笑,“端仪是何事要报来?”但见明珠一下又要起身,皇帝只怕他碰着车顶,抓了他手臂将人按下来,“车里头还站,端仪可是糊涂了。”她没忍住,面上还是露出几分笑意。
“是,臣糊涂了。”明珠也有些好笑,坐下来端手一揖勉强算全了礼,才要抬眼睛瞧一眼皇帝,眼神一碰着又以衣袖掩了面下神色,这才垂下眼帘道,“是山南道的支出,这两个月在青苗同城中武备及工事开支……太大了些。”他轻轻瞥了一眼阿斯兰,换了个措辞。
淮南要作秋粮,贷出些青苗也是有的。皇帝沉吟片刻,敲了敲膝头,“山南道如今……应当是宋亭越在巡查,她是信得过的。”
王琅前段行经山南道不是没送过密报,只是如今尚不到时候。宋亭越人品信得过,只是能力平庸,里头门道参不透罢了。左右不是什么大事,缓一缓也无不可。
阿斯兰哪看不出是碍着他在不好挑明说,哼了一声自去看窗外。
“是,”明珠应下这一桩又起了一事来,“年初时候燕王殿下复核江宁道,有几州的卷宗已送来了京师里,同苏御史所弹劾大致相同,臣已着历年档案核对过了。只是……”
“只是什么?你甚少有这般犹豫颜色。”
“臣想着请命陛下,容州刺史按律当全家流放,臣记着年前主持田亩一事时候,容州刺史家中小女年岁尚幼,想请了陛下恩典,将孩子留在京里照看着。”
“端仪……”皇帝好生无奈,“非亲非故的,又是女孩,你养在自己府中?”更别说才要办了容州刺史,他与人交集再出来求情,不啻于给苏如玉立靶子。
这年轻侍郎教皇帝点了,微张了张口,又想不到什么辩驳之言,慌忙垂下头去:“臣……臣没想着这处……”
“这个恩典朕应你了,只是你那一进的小院子,怕是照顾不得这么一个小姑娘,对你名声也不好。”皇帝笑,轻轻拍了拍明珠袖摆,“朕再赐你一座宅子。户部当有几座收缴上来的宅子尚未卖出去。”
绯红纱罗袖角轻轻一抖,顺着车沿滑下去;漆纱幞头的长帽翅碰到车壁,径自颤动起来。
“无功不受禄。陛下……臣不当受。”
“去年底的赏赐,朕还欠着的。”皇帝温声道,“既是还欠着,朕便做主赐你一座宅子。至于容州刺史家中幼女……孺子耳,不足为虑。”她略前倾颈子,只盯住端仪眼睛,并无他言。
房宅是赏赐,至于另一处,是恩典。
过了片刻,明珠才垂下眼睛,“是,臣明白了。”
皇帝心下轻叹,李端仪十六中探花,十七八时候便因为所谓清正得罪了崔党,观政散馆后被贬地方。如今宦海沉浮十五载仍旧如此心性,教座师卖了也没所觉,日后只怕还有的磋磨。
浊水中一点清,若无实权倒可做个点缀标杆,若有了实权,不能顺流而下,便只有被群起攻之,或身败名裂,或郁郁不得善终。
车内一时无话,三人各怀心思。
“端仪……”皇帝唤了一声,“可还有旁的事?”
“老师另有启奏,臣待老师奏毕了再附议。”明珠从袖中抽了一卷奏疏出来,“本应先递中书省。”
皇帝便笑,接了东西来照旧塞入袖口,也不展开了看,“朕晓得了。”
又是一阵缄默。
李明珠收敛着袖口,只盯着车座车底瞧。皇帝端坐在正中央,一身艳色服裳,袖角让他压着了,上头的销金日光底下反出几分火彩——想来是销金上头缀了螺钿。她腰上只一块单佩,是应时节的节节高升纹样,佩上一点绿作了竹节,刚直一条,直冲绦环。
他挪了挪身子意欲松开皇帝袖角,不期然与她对上视线。她轻巧地眨了眨眼,偏头微笑,将袖角收回身子。
她甚少如此妆饰。李明珠怔了须臾,旋即反应过来,忙低眉敛容,垂下头去不敢再看。
阿斯兰眼神滚过另两人,没说话。待车到西宫门停稳了,他才跳下车去,又伸手去接皇帝下车。
“你晚上……算了,没什么。”阿斯兰硬了脸色便要扬长而去,“我先走了。”
“接你来?”皇帝晓得他那意思,另回头扶了后头端仪一把才道,“好啊。”
阿斯兰忍不住又回头瞧李明珠一眼。那人已然躬身拱手送侍君离开,幞头掩在袖摆后,只能见着高耸后山同伸长帽翅。
瞧不见神色。
他沉下眉毛,径直回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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