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不便多言皇室中事,只得轻手轻脚收了茶水,握着长公主手缓缓言道:“其实陛下不曾透出音信,殿下又何必多虑呢?好容易年节底下了,殿下只管放宽心就是。”
“我也只能放宽心了……”长公主笑了笑,“陛下决断也非我能左右。罢了,倒是前些日子来府中递拜帖的士子,你可回了?”
月华点头:“已回了。送来的礼都退了去,又另赠了些文房与他。其实殿下还是太过宽仁了,便是张尚书引荐,殿下为了避嫌不见也无不可。”
“承恩公府等着往宫里塞人呢。”长公主笑,“往后有的是给他吃闭门羹的时候,如今反倒不好得罪。怎么说也是表亲外戚……我猜,他们想送青妹家的十三郎入宫……论起来还是先皇后外侄。”
只看他们如何安排。长公主指尖点了点盖碗,漠北那位公子得宠不知瞧眼红了多少人家。从前皇帝不纳后宫也没人敢想,而今见了几位宠君的架势,想钻研的人家都有点塞人的意思。
与其便宜了个漠北蛮子,不如教自家儿郎搏一搏。
但若皇储自阿碧而出……长公主放了茶盏,不由笑了笑。难怪阿碧如此警觉。眼下情形无论如何谋算,陛下都是抱一个近支幼子最合宜,偏巧她此时有了妊。
她摇了摇头,此事究竟还得看长姐意思,如今还早着。
马车慢了下来。外头驾车娘子轻声道:“殿下,门房来报,王大人派人递了拜帖。”
月华微微抬起车帘:“哪位王大人?”
“回姑姑,说是王青瑚王按察。”
长公主一听猛地坐起来,“他来我府上做什么?可说了何时来访么?”
“回殿下,说是初二时候。”
王琅自回京后便一直赋闲。原本定了巡安西府,圣人也另下旨意派了旁人,加之一整月不曾召见,如今怕是坐不住了。
长公主思忖了片刻,道:“他既来访,便递个信去宫中。怎么说他也是先帝侍君,我不好私会。”
却说皇帝接连两日召幸了林少使,宫中已有内侍观望起了风向,只怕是林少使莫名其妙地便要复宠。
法兰切斯卡说起内侍间的风言风语只笑:“我看你和林户琦吃饭也就那样。”他一面说着一面给皇帝开背,“哎,反正你这几天不用见人,我们出宫去吧。”
“唔……”皇帝趴在榻上,抬了抬右肩,“这里揉揉……可行,只是出宫也左不过在京城里头逛逛,年节底下铺面也没什么开着的,总不好又去烟柳地方。”
妖精也想起来,手上便松了劲:“哦对,明儿你还有宫宴……我还想悄没声儿出京去,看来也不行了。”
“宫宴也就是宫里这几个,加上我哥哥妹妹……初一才恼火呢,一大早要受朝贺,要赐宴,折腾好一通了才能休息。”皇帝将头转了个向,“说来去年是谁接见外命夫来着?”
去年此时侧君早离宫去了。外朝朝贺自然是皇帝受着,后廷朝贺却是须皇后主持。皇帝惯来将这琐事甩手丢了给侧君不理,侧君离宫后更是交了给长宁,若非中贵人请旨极少过问。
妖精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未见答,一时沉默下来。
“……谢长风吧……?”过了半晌,妖精才犹疑着吐出来,“要么就是赵崇光。就这么几个人,既然去年你收了贺表,肯定有人管了。”
“也是,今年让希形去吧。他身家清白又是主位,若年纪小怕压不住,便叫谢贵君……”皇帝猛然直起腰来,“谢贵君还能动么。”
妖精一手又将人按下去躺平,顺势捏起肩颈来:“冬至时候不是都烧糊涂了么,又过了个把月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皇帝整张脸埋在软枕上,笑声也就闷闷的:“临时抱佛脚?罢了,希形若压不住也叫他硬压……哎,”她又侧头露出脸来对着妖精,“要不我让阿斯兰去受朝贺?朝官们必定个个如吞苍蝇,谁叫他们天天上弹劾折子。”
想是觉此提议可行,皇帝甚至又加了一句,“他去受朝贺,你跟在旁边陪着。”
“嘶……你是要跟大臣打起来啊……”妖精一脸牙疼表情,“他们要整阿斯兰你就拼命推是吧……你什么人啊景漱瑶,怕他死得不够快?还要把我也拉下水,哎哟,你可真难伺候,我不去。”
“还不是这群文人,折子写得像快亡国了……哪里亡国了,我看他们少贪点墨少玩点人情关系税负还能再往下减些。”皇帝忍不住啐了一口,“早看他们不顺眼了。再吵吵每家征个儿子进宫,我倒要看看他们成不成乌眼鸡。”
法兰切斯卡一下停了手,俯身在皇帝耳畔低声笑:“你养得起吗?”一头蓬松金发轻轻搔在皇帝耳尖,引得人发笑。
皇帝一下泄了气:“……养不起。多养一个侍君要花多少人力物力……先帝时候内帑富裕尚且没能长久支撑,我还是省着点花吧。”她舒出一口气,伸手挠起妖精下巴,“你倒会抓我软肋。”
妖精线条分明的颌骨顺势往皇帝手心里蹭了蹭,一偏头,半张脸便紧贴上女人指节的弯曲:“那些大臣都说我是你养的狗嘛,我得会看主子眼色。”
他眨了眨眼睛,琉璃珠子似的眼睛便也闪了闪。
真是一张好脸。
“说你是狗你还得瑟上了。”皇帝好笑,手指收紧,那张瓷白脸上即刻显出一片浅淡红晕来。
“别捏……你什么人啊,这么一来我还怎么给你推背……”
“不推了就是,太医院找个俊俏医士就能做的事,也不是非你这个半吊子不可。”皇帝索性翻过身来,拽着妖精一下滚进榻里,“其实上回的小萧医士就不错。若非阿斯兰在场……”
“那人是看男人的。”妖精笑了一声,打断了皇帝后半句,“推拿不在行。我特意问了,是黄医士手艺最好,我才找他学……怎么样,还可以吧?”
要不说这妖精不通人性呢。皇帝好笑道:“可以——总算不是那没轻没重的了。”她在榻上塌了腰,“谁说是瞧中他推拿本事了?你当太医院里的医士和太医是一样的么?尤其这双十年岁的,能与医官一般么。”
“啊,你看上萧云卿了?”妖精微微瞠目,随即撇了撇嘴,“萧云卿哪有林户琦和阿斯兰漂亮,你什么眼神,放着好看的不要,想睡长得一般的。”
“男人得要新鲜的,横竖是内宠,又不是选皇后。”
皇帝侧着身子伸出一条手臂,白净修长的一条自锦衾里头舒展出来,淋了雪的树苗似的直指帐顶:“再美貌的,瞧过几日也没意思了。男人的美貌就像花房里的花,开两个月便到期了,还得等花房育出下一季的新种。你只等着瞧,男人过了三十五,腥的臭的全上来了,个个都没法多看。”
“所以还是我好嘛,”妖精腆着脸凑上来,摆着那张白净面皮在皇帝眼前得瑟,“这不是很符合你们的要求?”
去他的。
“哦……”皇帝佯作深思样子,衾被底下却是猛地踹了妖精一脚,一个翻身压过去,“你还学会蹬鼻子上脸了。”
床榻内侧狭窄,冬日里的厚实衾被一下全被撞散了开来,翻出花花绿绿的潮水将人裹起来,困住那点子温热。
水色的琉璃珠子倒映出几点波光,在红罗帐子底下却显得浑浊了些。
法兰切斯卡难得沉默了片刻,徒然眨了几下眼睛。色泽浅淡的卷曲睫毛扑扇出细小尘灰,飘散在帐子里。人的呼吸是热的。他忽然不着边际地想起来,即便在冰封的雪山深处,人的呼吸也是热的。
“你怎么了,突然没了声儿,像个小兔崽子。”皇帝一下拉了妖精回过神来。
妖精啐了一口:“你才小兔崽子……我都活了……”
他卡住了。
“……我到底活了多少年了……?”
帐中一时静寂,皇帝和妖精两人大眼瞪小眼。
“总不能是十几岁少小郎君吧?”皇帝挑了他一绺金发在手里盘玩,指尖渐次掠过妖精耳骨轮廓,“我今年五十,你在我身边儿也有三十余年,在这此之前呢?有百十来年没有?”
那双琉璃眼珠瞪圆了。
他是陷在这中间了。皇帝好笑:“好心肝儿,你连自己年岁几何都不记着呢。”
“我……”妖精难得吞吞吐吐地,“契约主人死亡之后我会渐渐忘掉他们的事。”
皇帝怔了片刻。
“……那,很好啊……”她轻声道,“你不会为过去所困。”
“我没有心嘛。”妖精眨眨眼,那双水色琉璃珠子便也随之闪烁起光亮,“有了心就不会再忘了,会一直记得最后那个人。”
皇帝翻个身,换了个姿势倚在床架上:“你想啊……”
“你这样大可攒一份家业,雇佣流徒结契,这般行动不受限,也可常在人间游荡。”她伸出一根指头来:“没想过吗。”
妖精缓缓睁大眼睛,忽而又泄了气:“你这不是还活着。”
“也是。”皇帝笑笑,旋即贴上妖精脸去,“好心肝儿,苦了你这许多年我实在过意不去,好歹让我补偿你些?”
“可以了!”妖精眼疾手快,赶忙捂了皇帝的嘴,“……说这个你不嫌恶心我还觉得恶心……算我求你,别唱这种戏码,别恶心我……”
他犹嫌不足似的:“太恶心了……”
皇帝大笑,从榻上支起身子来,任由锦衾顺着脊线滑落下去,在腰侧堆成一座青丘,“真不要呀?”
“不要!太恶心了……这不是你们人的情话么,怎么你说出来我这么恶心。”
是啊,为什么呢。
皇帝眨眨眼睛,打了个太极:“许是你没心呢。”
她忽而想捏一把妖精这张漂亮脸蛋,一手将要贴上他脸时忽而又缩了手指,从床头拿了块帕子盖上他脸,“下去吧,给我倒杯茶来。”
“你是真没良心景漱瑶。”妖精胡乱抹了一把脸,起身便走,衣衫仍散乱着也不理会,只管趿鞋,“你满意了就要开始犯洁癖赶人走,也不……”
他忽而顿住了脚步。
“你怎么了?”皇帝瞧他反常也起了身,看清外头情形后笑起来,“哦……你怎么来了,我的小狮子?还瞧到我内殿里来了?”
这章改动极大,一方面是这样那样的原因,一方面我自己也觉得原来的版本不太好,遂改。改过的版本有些遗憾,但新的也是重点,ending要考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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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血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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