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徐先生醒了。”邹成推开门,却见一室温热,榻上人睡得正酣。
咦,将军今日竟然这个时辰都还没起?倒是奇了。
兴许是昨日因徐先生一事累着了。邹成也没多想,径直往里走去,快要走到内室时,忽然听得里头传来一句“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步子生生止住。
床幔将榻上的情形遮了大半,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但那床前的两双鞋邹成瞧得分明。
他愣了愣,将军的床上还有别人?
到底没多问,垂眼应了一声,便掩上门出去了。
“他知道么?”萧宁煜搂着奚尧的肩,懒懒地开口。
奚尧沉默片刻,“知道一半。”
想也是,奚尧怎么可能将此事说与旁人听?饶是身边亲信,也仅仅吐露一二。
萧宁煜笑了下,颇有些幸灾乐祸:“那怎么办?他现在好像知道了。”
奚尧坐起身,冷冷地睨他一眼:“关我何事?谁翻窗进来的,谁去解释。”
“又成孤的不是了?若不是将军失约在先,孤又何至于夜半翻窗?”萧宁煜习惯了奚尧的冷言冷语和翻脸不认人,根本不恼,反而心情极好地捏着奚尧的一截发尾玩。
他捏得不算紧,奚尧只要轻轻一抽就能抽走,但奚尧只用目光往他手上瞟了瞟,不置一言。
“你早上可有事?要用过早膳再走,还是直接回宫?”奚尧问他。
萧宁煜闻言眉梢一挑,心想自己最近这待遇真不错,都能留他用早膳了。
“无事,用过再走吧。”萧宁煜应道。
府上的厨子是邹成找来的,南方圻州人,菜做得精细,就是口味清淡了些。
萧宁煜尝了几筷,尝出是圻州那边的口味,少见辛辣,以酸甜口居多,奇道:“将军这是哪找的厨子?做的这菜像是圻州那边的,京都可少见。”
奚尧常年在军营,自是有什么吃什么,对口腹之欲无甚讲究,随口应道:“厨子是邹成找的,似乎是圻州人,殿下还去过圻州?”
萧宁煜顿了顿,笑起来:“将军说笑了,孤可从未离开过京都。只是这圻州毗邻南迦,口味相近,从前有南迦使臣来京献礼,特地命随行的厨子做了两道南迦菜进献,孤得幸尝过,记住了味道。”
他说的不假,只是有一点没说。那次宴会过后,禾姝声称胃口不好,小厨房的厨子换了一个又一个,换来换去都不满意,最后退而求其次定了个圻州的厨子。
萧宁煜也不知为何将此事记得这么深,分明他自立储之后便搬离了凤鸾宫,除了偶尔前去请安,与禾姝并不多见,更别提留下用膳。
奚尧不着痕迹地看了萧宁煜一眼,不明白他为何会露出此等复杂的神情,眉眼耷拉着,有点伤心,也有点可怜。
只吃过一回,但印象深刻,想必是喜欢?
“殿下若是喜欢,以后常来便是。”奚尧温声道。
萧宁煜握着筷子的手指微颤,勾了下唇,“将军说笑呢?当心孤听进去了,日后可要赖上你。”
奚尧听他这话才像说笑呢,偌大一个皇宫还能缺了他太子的吃食?至于从宫中跑到他这小小的将军府上来?
只是这管饭么,不就多添双筷子、多备只碗的事,将军府又不是管不起。
奚尧睨他一眼,“你爱来便来,谁还能拦你?”
一顿饭吃下来,萧宁煜吃得身心都舒畅了,差点将正事给忘了。
“前些日子,孤安排的人在并州逮到一可疑之人。”萧宁煜将柳泓澄所查到之事如数告知,“那人在市场上买了不少零碎物件,出手极其阔绰,单单一日就花出去几十贯钱。但他行事却过于奇怪,每到一家店只买一样东西,绝不多买,为了用掉这几十贯钱,几乎走了一整条街。”
“确实古怪。”奚尧很快便想通其中蹊跷,追问道,“可是那钱来路不明?”
“正是。但也不单单只这钱的来路,这几十贯钱经人仔细瞧了瞧,发现皆为假铜币。”萧宁煜从钱袋里摸出一枚铜币,扔给奚尧。
奚尧伸手接住,拿在手上瞧了瞧,又抛起来掂了掂,面色沉下来,“这与我们之前所见的又有些不同,这枚铜币瞧着更真了些,几乎瞧不出与官制的有何不同,已然能以假乱真。”
显然,那假铜钱的铸造之术又精进了不少。
“此人的身份也已查明了,不是并州人,而是益州人。”萧宁煜道。
奚尧嗤笑一声,“这是特地到并州销赃来了。”
萧宁煜笑着接上话,“不止如此,这人还是如今益州知州董鹏德府上的幕僚。”
“益州知州?”奚尧皱起了眉。
“不知将军可还记得,孤之前同你提过这益州饥荒一事?”萧宁煜突然话锋一转。
此事已然过了有些时日,但奚尧并未能忘却萧宁煜当时的猜忌试探,脸色陡然冷下来,“你不会还觉得储备粮之事与我有关?”
萧宁煜见他冷下脸,直呼冤枉:“将军想哪去了?孤只是觉得益州擅自收取储备粮一事,与这当地知州必然脱不了干系,正好趁着此次机会一并查了。”
奚尧自然没有异议,不料萧宁煜见他应下后,又看向他,笑吟吟道:“那待会儿孤就命下面的把人给你送来。”
奚尧一怔,福至心灵地领会到这便是萧宁煜所答应他的“好处”。
把人交给他来审,他想查的便让他查个仔细,这对他而言确确实实是比任何奇珍异宝都来得更有价值的好处。
他真心实意地向萧宁煜道了声谢:“多谢殿下。”
萧宁煜扬了扬眉,很是意外,“得你这么一句谢,可真是不容易。”
静了静,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萧宁煜朝奚尧看去,就见人垂着雪白的颈子,吹了吹杯中的茶水,身上透着股温热气,与他相隔不过咫尺,触手可及。
他们二人鲜少会有这般温情安静的时刻,意外地令萧宁煜萌生出一些诸如天长地久的美好愿景。
“若能与你这般一辈子下去,好像也还不错……”萧宁煜原本只是心中想想,不料一时不察说出了口,刚说完没等人反应,自己先愣住。
他正想找补,却听边上轻飘飘传来一句,“我跟你哪有什么一辈子?”
一辈子太长,本不是他们如今敢肖想的,能相携走至何时尚不可知,谈何长久。
话没错,只是萧宁煜这心里听了总归不舒服,暗自磨了磨牙。
送走萧宁煜后,奚尧便去见了徐霁。
徐霁服过药也用了些吃食,瞧着精神比昨日好了些,只是依然病气缠身,一时半会儿是好不起来,得养上段时日方能恢复。
见着奚尧,徐霁又激动起来,将昨日说过之事又与奚尧复述一遍,说至激动之处,潸然泪下。
奚尧不曾打断他,耐心听他说完,才对人道:“徐先生以为,我兄长为将数年,这将军之职他当得如何?”
徐霁瞪大了眼睛,滔滔不绝起来:“奚将军英勇有为,领兵多年,战功赫赫。在军中,奚将军御下有方,又仁德亲和,与士卒同甘共苦,无不敬仰;在战场上,奚将军勇猛果敢,多出奇招,多次化险为夷。若要我说,奚将军便是那天生的将材。”
奚尧对他莞尔一笑,点了点头,“正如先生所言,我兄长为将多年,文武兼备,又精通方略,那为何先生断言,雁津一役是因先生不在而致兵败?”
徐霁愣住。
奚尧目光如炬,字字珠玑:“莫非在先生眼中,离了先生的奚凊便是个失去臂膀的废材?”
徐霁急忙辩解:“我决无此意!”
“徐先生的才能我自是清楚,可先生也该知晓,先生在,兄长是如虎添翼;先生不在,兄长也仍然是那个年少成名的大将军。”奚尧的语调温和下来,目光中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所以先生不必过于自责,雁津一役已成定局,兄长深陷其中,纵是先生身在军中,恐也难救下兄长。”
雁津一役之败牵扯众多,幕后之人精心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奚凊罩在其中,难以逃脱。
徐霁缓缓垂下头,声音低下去,“您说的是,亏我读了这么多诗书,却只能自困。”
见他想通了,奚尧便不再多说此事,关心起徐霁的其他事来,“不知先生日后可有何打算?”
徐霁抬起眼,与奚尧四目相对,仿若下定某种决心,艰难地从床上起身,踉跄跪地。
奚尧被那跪地之声一震,连忙去搀扶:“先生这是做什么?”
“二公子,我徐霁别无他长,只有一身的才学堪堪有些用处。还望二公子不嫌弃,将徐霁收入门下,此后愿为公子马首是瞻,鞠躬尽瘁。”徐霁嗓音沙哑,却掷地有声。
奚尧叹了一口气,“先生有所不知,我如今已在京中任职,不再是边西将领。先生之才若是交付于我,怕是会被埋没了。”
徐霁却摇了摇头,“我这一生不求名利,只求能追随一明主。”
此等肺腑之言令奚尧心中激荡,俯身去扶徐霁起身,说了当年奚凊说过的话:“得先生,是我之幸事。”
冥冥之中,就好像是亡兄念及他此路孤险,特将徐霁送至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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