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沉冤

锦衣卫总旗沈断年纪三十有余,是个老练的。

“别在里头装神弄鬼,出来。”他利喝,连马也没下,只欻一声抽出绣春刀,刀锋寒气霎时叫马屁股后头两个小沙弥浑身一抖:“大人,大人,您瞧那地上的血......”

沈断低头,只见地上的血已经蜿蜒没过马蹄。淅淅沥沥,把青砖石缝都浸得深红。顺着源头,能看见血从两扇紧锁的黑漆大门底缝里不断淌出来。

大门上一块平平无奇牌匾,只写三个字。

鉊贪祠。

多少年来这三字叫人闻风丧胆。只因祠内不供牌位,不敬先人,唯独扎桩一株参天巨树,枝桠悬挂九九八十一枚金钩,挂满人皮。

那都是大梁建国二三十年来贪腐最重的朝官。

白日,鉊贪祠便敞开大门,警示后人。铜鼎熏香,人皮于药雾中飘荡不腐,惊悚至极。方圆三里内逐渐人烟俱无。朝廷为安抚民心,便又在鉊贪祠旁建了座皇檀寺,诵经不止。

谁知,今天清晨,寺里和尚慌乱上报,说鉊贪祠里莫名淌血。

沈断接了上级命令前来探看。他眯细眼盯着祠门大锁,问:“守祠人刘忠呢?”

“回大人,他、他一早来开门,看见血就吓尿了裤子,如今躲在巷口,说什么都不敢过来。”

沈断回身,看见巷子口果然乌压压聚了一群人,嗡嗡议论如群蝗。刘忠被众人围着,涕泪横流,大哭说明日定要上交钥匙辞了这破职。

嚷嚷声叫沈断心烦,他皱眉,索性火星霹雳一刀砍断锁链,翻身下马。

谁知,红漆门突然吱呀一声,自动开了。

门后黑影闪电般窜过,只不过并非人身,而是只狗。身子有寻常的狗三倍那么大,通体漆黑,额顶一簇焰状白毛,活像只猛狮。

巷子口的百姓见大门已开,纷纷涌过来瞪眼伸颈。“哎呦这他娘的什么妖物!”“样子看起来是厍西獒犬啊!”“竟敢生吃白羊?!”

只见那狗嘴里果真叼着一整只白羊。脖颈咬断半边,血如泉涌。想必巷子里的血都出自这羊身。

沈断听见厍西二字,登时警铃大作。

他又走进祠里几步,身后百姓便也惊恐跟来往前。看见祠中全幕的那瞬间,哗啦一声,所有人都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数百块青砖石上,密密麻麻全是血迹,弯曲缭绕如同鬼画符。

就在众人驻足的间隙,獒犬依旧拖着白羊慢慢地来回走。人们才发觉,这狗并不是在无故逡巡,而是在——

用羊角写字!

那地上数百团血雾,细望去,竟笔画俨然。

百姓们识字较少,一时间谁也不知写了什么,只知道锦衣卫总旗沈大人的脸色一点比一点难看。有个穿着不俗的小孩儿想炫耀一把,挤在大人腋下朗朗读来。

“厍西贼子,乱我军民。昭昭悬日,制灾惑众。长兄心善,援之力挽。无奈中计,腹背受敌。卫鹰何辜,惨埋金鳞;卫鹰何辜,族人尽诛;卫鹰何辜——”

“别念了。”沈断皱眉。

孩子依旧嚷嚷,直到绣春刀忽然横在他喉咙口。“小孩儿,”沈断轻轻说,“闭嘴。”

无知幼子抬起头,撞上沈断那双狼耽虎视的眼,吓得后背一麻。他回身,才发现大人们俱已鸦雀无声。

那獒犬仿佛能无声会意似的,竟平静放下白羊。人兽四目相对的瞬间,沈断心里重重一击。

他知道,这畜生完成了任务,如今只待一死。

消息传进锦衣卫诏狱时,五大指挥使正齐聚一堂,严审卫衡。

卫衡被吊在十字木架上,身后是汪幽幽蓝潭,身前是道石板窄桥。桥很短,尽头是平地,置了张硕大木桌。木桌从左到右依次坐着五大指挥使。桌旁空地则放一座高可齐天的青玉璧,质地浅绿剔透,异常美丽。从上往下,挂满刑器。

离指挥使孙昀手边最近的是一把断肠刷。前粗后细,倒刺尖粝。犯人若是不听话,那就把它从尻里伸进去,来回一刷,能刮走一层肠皮。

诏狱建在地下。不点灯,无正门。

世人说,此喻有去无回。

“说话,别装死。”孙昀猛地抓起卫衡的头。

“三年前金鳞北大战,你卫衡认不认私贩军马,投降厍西,连带你手下十万骑兵做了厍西人的刀下亡魂!”

卫衡很瘦,已在三天重刑下被折磨得满身血污。他动了动嘴唇,用舌头微微濡湿干裂的嘴角,刚想开口,就受了孙昀一个劈头盖脸的巴掌。

“你镇守金鳞关四年,认不认自己暗豢娈童,铺张无度,同你长兄骄奢淫逸,仗着中原地远胡作非为,以至宴安鸩毒,一朝惨败,连带着关东百万平民因你流离失所!”

卫衡胸膛一起一伏,被涌出的血沫子堵住喉窍,剧烈地咳嗽。

孙昀只当作没看见,任他在木架上拼命挣扎。

另外四位指挥使端坐原位,敲着二郎腿,喝茶的吐沫,看书的翻页,充耳不闻。

只剩在远处旁听的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左都御史面面相觑。眼看卫衡要窒息而死,孙昀才冷笑命手下人捶卫衡的背。

这一拳捶得用了狠手。卫衡喘着气,同孙昀对望。

啪!

一口黑血吐在孙昀脸上。

“我不认。”

在场众人齐刷刷抬起眼皮。

只见卫衡气若游丝,头发全白,刚留到锁骨,在一线幽微日光中飘逸如金缎。从锁骨到手臂一大片鹰纹刺青。

纵然孙昀恨不得剥了他的皮,也得承认此人确实有副稀世俊美的容貌。

这世道人人尊重礼法,身体发肤爱之如命。绞发刺青的皆是流民贱奴。可卫衡不是。

他是开国九功臣之一卫衍的长孙,出身王都五大姓之一的卫氏。他爷爷辅佐梁太祖一介布衣黄袍加身。而他,十三岁上战场,以一敌百打得厍西十三路从此不敢过金鳞。金鳞关成了中原最坚固的屏障。他领了皇命,镇守关北四年。

多亏了卫衡。由他率领的卫鹰军几乎战无不胜,厍西十三路畏之如畏鬼神。

金鳞关由卫鹰军守护那四年,是大梁欣欣向荣、天下升平的四年。

所以卫衡不认。

可惜他三年前败降了。

孙昀的亲弟弟死在三年前那场大战,他因此对卫贼恨之入骨。

“你们愣什么,还不快给孙大人擦脸。”刑部尚书薛良闻喝退下人,亲自走过窄桥,肥胖的身子震得石板起伏。他满脸堆笑在水盆里拾了块白巾递给孙昀,“孙大人,这贱人无礼至极,你消消气。”

孙昀擦净了脸,并不说话,只慢慢把断肠刷在水盆里过一遍。“真要用啊?”薛良闻小声。

“现在还不。”孙昀摇头,把刷子放在深翠妆花绒上擦了擦,回身,“薛大人,坐会儿?且审。”

言下之意,他远远没折磨够。

薛良闻一怔,尴尬点点头:“也是。没等到皇上命令,咱们不敢叫这贱人死。只不过,这贼人......”

他话没说完,就见外头忽然乌压压冲进来一群锦衣卫。

薛良闻是文官出身,稳坐刑部尚书之位十三年,练就一身江湖杀气,却仍旧看见锦衣卫就发怵。

“启禀大人,城东鉊贪祠里有一只狗在写血书,引得万千百姓围观,已将方圆五里堵得水泄不通。”为首的那锦衣卫抱拳高喊。

五大指挥使不以为意,面色平静。只有薛良闻仿佛听见什么奇事,睁凸了圆眼。

“狗会写字?”

“确实奇怪,听说那獒犬一直叼着死羊,用羊角在写。臣等已将狗写的血字一一誊来,”锦衣卫说着,颤巍巍展开折子,一字一句念,“陈冤书——”

“慢着,”孙昀忽然打断,“你刚刚说,是什么狗?”

“厍西……厍西獒犬,通体漆黑,额间有一撮白毛似焰,”那人见孙昀脸色大变,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孙昀抬头,眼里暗潮汹涌。

“继续念。”他说。

满座无声。这血书太长,足足快一万字。众人神情瞬息万变。薛良闻率先摔了水盆怒骂无耻,四大指挥使也掀桌而起。只有孙昀一言不发。他站得离众人都远,却离卫衡最近。

卫衡垂了眸,已然出气长,近气短。

仿佛再也禁不住任何一点折磨。

在陈冤书读完的最后一瞬,孙昀举起断肠刷,直直朝卫衡胸前剜去。

“不可——”

薛良闻低喊一声,鼓足了劲死死按住住孙昀的腕,像座巨山般竟将孙昀制衡在原地。

孙昀咬住牙,脖颈涨出青筋,听得薛良闻悄声:“我知道你恨他!但此人现在不能死。”

“不能死?”孙昀冷笑,方才死忍的平静神色尽数崩塌,猛地拽住薛良闻,“老子耐心审了他多少天,你看他嘴里吐过半个字吗?现在居然有条狗为他写陈冤书,万民见证,这他妈是什么奇事?老子是不是还得送这贱人去面圣,请皇上竖起耳朵听他伸冤!”

断肠刷又虚空扬起,眼看要剜出卫衡的心。

“正因为是奇事,所以才要等!”薛良闻焦灼,“孙大人,你不知道,要保下这贱人的人是谁——”

孙昀一愣,片刻,竟蔓延出一丝苦笑。

他知道薛良闻说得对。狗能当众写字,实乃人间大罕,不训练数年不可能为之。代狗写出一整篇万字陈冤书,学识匪浅,更绝非平民所为。

这贵胄遍地的王都,有人要为叛国贼卖命。

孙昀忆起战死的胞弟,只觉心里涌起一股滔天怒意,眼看卫衡气息奄奄,仍旧忍不住狠狠往肋上踹了一脚。

这一脚甚至踹倒了木架。卫衡扑通掉进蓝幽幽的深潭里。

临死前,他听见岸上喧嚷滔天。

那些人都想要他的命,却又不敢让他速死。他没有亲腹在世,唯一能救他的居然是只狗。

他认识那狗。也知道它叫托托,聪明至极,死人堆里养大,喂的都是生骨肉。

天下能教托托写字的只有一个人,是卫衡的长兄卫鞍明。

可卫鞍明已经死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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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鳞北
连载中攀南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