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宁一怔。
“你……”她不敢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牧轻鸿靠在墙边坐着,仰起头看着她:“我说,你怎么就确认,你手里的虎符是真的?”
燕宁睁大了眼。她万万没有想到,在自己对梁王说出这句话后不久,牧轻鸿就把这句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了她。
而她……自以为把两个人玩弄于鼓掌,却终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与自大自傲的梁王,有何不同?
牧轻鸿嘲讽一笑,低下头,在怀里一阵摸索。
不知是不是燕宁的错觉,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刻意向燕宁施加某种压力。
时间被一分一秒地拉长,而燕宁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牧轻鸿从怀里掏出一枚翠玉色的腰牌。
那腰牌上的雕刻燕宁十分熟悉,她曾经在深夜用柔软的手指一寸寸地摩挲感受过它冷硬的纹路,然后坐在床头,借着窗外那一丝微弱的月光,完整复刻了它的模样。
而现在,那只在月光下龇牙咧嘴的银虎,仿佛在嘲笑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它的主人的圈套,是牧轻鸿亲手制造的镜中花,水中月。
牧轻鸿撑着剑,勉强站了起来。
他的确受了很重的伤,这满身的血总是做不得假的,但他的神情依旧是淡淡的,在燕宁看来,甚至充满了讥讽。
他把那枚玉佩高高举起,“你看。”他轻声说,“看仔细些,以后,可不要再偷错了。”
然而,还不等燕宁做出什么反应,他却忽地一笑,猛然把玉佩砸碎在地!
而在这时,数万士兵齐齐转身伏倒在地,一同呼喝道:“但凭将军号令!”
山呼之声如排山倒海般,响彻在燕王宫上方。
那场面极其壮观,但对梁王与燕宁来说,却显得尤为讽刺。他们算计来算计去,在他人看来,不过是场拙劣的笑话。可笑他们犹如沙地里的蝼蚁,一举一动都被牧轻鸿注视着,却还为自己的计谋沾沾自喜。
“我本以为,‘手握玉佩就可以控制军队’这样的无稽之谈,只能骗骗梁王那样的蠢货。没想到啊。”牧轻鸿拍了拍掌,唇边溢出一丝兴奋的狂热,他缓缓地说,“没想到,竟还能钓上燕长公主这么一条大鱼。”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燕宁道,“你骗我?!”
“噢?那如果你没有起这样的心思,又怎么会上我的当?”牧轻鸿说,“梁王,还有你,有一个算一个。愿者上钩罢了。”
他一挥手,便有数十位士兵走上前来,分别把梁王与燕宁捆住,等候他的命令。
“押走。”牧轻鸿命令道。
他看着士兵们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由想到了上辈子的事情。
其实这“玉佩控制军队的谣言”,是他上辈子为了防朝中的文官佞臣和梁王那野心勃勃的三子而故意放出的,只是让他想不到的是,这本该用来保护梁王的谣言,第一个入套的,居然是梁王本人。
上辈子,梁王拿走了他的玉佩,起兵失败后,便将一切罪责推到他平日里最看不起的女人,燕孔与燕宁二人身上,只道是两位大燕公主诱惑怂恿他偷取玉佩杀了他这个灭国仇人。
而在当时,他并没有相信梁王的一面之词。
只是后来,在燕宁离开背叛他,并且复兴燕国之后,他不得不开始怀疑起燕宁,并且渐渐从怀疑转为笃信。
但现在,他几乎把这件事复刻了一遍,但燕宁并没有按照上辈子的轨迹来行动,她藏了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一手——她把玉佩据为己有了。
燕宁的野心,比梁王想得还要大得多。
即使是与身为燕王的燕宁针锋相对了十几年的他,都没能想到这一手,如果不是这个局从一开始就设好了,燕宁未必不能成功。
牧轻鸿皱着眉,抿着唇。上辈子,一定还有什么遗漏的地方,是他不曾知晓的。
忽然,一丝凉意落在他的鼻尖。
下雨了。
牧轻鸿抬起手,一滴雨点落在他的手心,这雨来势汹汹,几乎是立刻,寥寥的雨滴就连成了细密的雨帘,兜头浇了他一脸一身。
雨水把染红衣领的血融化了,顺着他的手腕衣摆往下落,牧轻鸿随手拂去衣摆上的血滴,拎起剑往回走。
他低着头,走过长长的宫道,踏过青石板的台阶,越过跪地不起的宫女与亦步亦趋跟着他身后撑伞的士兵。
上辈子、上辈子……
那是一个无光的夜。
那一天,月过上弦,他从飞宁殿里匆匆离开,怀抱着某种唐突佳人的紧张与羞愧。
在燕宁不小心摔倒的一瞬间,在他们摔做一团,他衣服前襟的扣子缠住燕宁胸前的流苏的时候,出于某种礼节,他偏过了头,不敢看燕宁解开扣子的手,因而也就没有看到,燕宁的手,缓缓地伸向了他怀中的玉佩。
在他仓促离开飞宁殿后不久,梁王便率领大军破了宫门,意图在让他死在燕王宫内,以此把一切都推给燕国。
牧轻鸿推开门的时候,几乎是不敢置信的。
他设想过很多次这样的场面,举着玉佩的人面容可能有很多,朝堂里的文官佞臣狡猾的吊梢眉、军中不满他已久的下属的鹰钩鼻、还有那个野心大却蠢的三皇子的浑浊的眼。
——但他没想到,那个人居然是他从小立誓忠诚的梁王。
那个宽额大脸,面容和蔼的梁王。
他更没有想到的是,在梁王的面容下,还藏着另一张精致美丽的脸庞,燕宁。
后来,他对燕宁彻底失望后,开始寻找能证明他的猜想的线索。
他失败了。
一切都太干净了,以至于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所有的知情者不是死了便是失踪,唯一能查到踪迹的是燕宁身边的几位侍女与乳娘,但她们都被燕宁严格地限制在王宫中,燕王宫也被燕宁治理得如同铁桶一般。
上辈子的事……肯定不会像是他想得那么简单。
但是哪怕真的有什么内幕,也随着上辈子燕宁和牧轻鸿的逝去,彻底埋葬在那个微凉的夜晚,随风而逝了。
他无法询问,更无法求证。它注定成为解不开的谜团,将要缠绕他一生的隐疾。
……
而另一处,在燕国地牢中,燕宁并没有听到外面淅沥的雨声,也不知道牧轻鸿心中的思绪,她只是突然觉得,这个夜晚过于寒冷了一些。
燕国的地牢设在地底,要接连穿过数十道阶梯,才能抵达这个阴暗潮湿的囚牢。
燕国灭国后,燕国的地牢也被梁国接手,之前被关押在这里的犯人,全部被牧轻鸿处理掉了。
认真算起来,这该是这座地牢易主之后,第一次接纳新的犯人——一位梁国君王,一位大燕长公主。
燕宁被押着,关在了地牢最深处。
而梁王就在她旁边的囚室,与她仅仅只隔了一道玄铁做的围栏。
虽然两座囚室紧紧相邻,但两人之间的境况却是天差地别。
燕宁那边,虽然也是用茅草乱糟糟地铺了一地,洗漱、沐浴间虽然简陋无比,但却是应有尽有,靠窗的地方有一处卧榻,上面放着崭新的锦被,甚至在床尾还有可供换洗的衣裳。
反观梁王的囚室,却只是一片铺满了茅草的空地,别说洗浴间,就连食饭用具,都是固定在地面的凹槽,可想而知,若是到了用饭的时候,只能趴在地上,如畜生一样喝水吃饭。
果然,梁王看到这样的囚室,也是勃然大怒,将囚室里的茅草弄得哗啦啦地响,胸膛剧烈地起伏,显然气得不轻。
“我可是梁王!”他疯了一般用脚踢着铁门,怒吼道:“我可是梁王!!你们这些卑贱的奴仆,竟然敢如此轻慢于我?!”
燕宁坐在自己那简陋的小床上,冷眼看着他。
梁王的怒吼响彻了这座空旷的牢房,哪怕守卫们是个聋子,也该注意到震颤的铁栏了。
但没有见到有侍卫出来,更没有人回答他,甚至没有人肯施舍他一个眼神。
过了一会儿,梁王也明白了侍卫们不会回应他,于是他换了一种方法,双手双脚扒在铁门上,大喊:“我要见牧轻鸿!你们,让牧轻鸿滚过来见我!!”
这一次,侍卫们终于有了回应:
他们拖着一个人,扔进了梁王的牢房里。
燕宁定睛一看,那人身着明黄色的宫装,一身暴发户般的金银首饰,虽披头散发,但从缝隙间还是依稀看得清她横蛮跋扈的脸——不是燕孔又是谁?
而梁王一见燕孔,登时勃然大怒,竟想也不想,直接便是一巴掌,狠狠扇在燕孔脸上!
“啊——!”
燕孔捂着脸倒在地上,尖叫一声,然后连忙抓住梁王的脚,哭叫道:“大王,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啊——”
燕王当即就是一脚踹在燕孔胸口,跳脚怒道:“你竟还有脸问发生了什么?!你看你找得那好姐姐!!!”
燕孔怯怯地抬头,看向燕宁。落到如此境地,她全然没了往日里娇纵的影子,如同当初燕国国破时,和其他几位公主妃子被关在冷宫时一样,只晓得哭。
她只看了燕宁一眼,便被燕宁冷冰冰的眼神吓的转过头去,抱着梁王的脚哭个不停。
“看来你还是没什么进步啊。”燕宁冷冷道,“不晓得为自己谋划,目光短浅便罢了。若你真能攀上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那也算你相看人的本事不错。”
“可你现在看看,你攀附的梁王又是一个什么货色?”
梁王冷哼一声,不屑道:“嘴上说得好听,纵使我无能,你又好到哪里去?还不是被牧轻鸿给耍了!如今我们一样,都是阶下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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