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程慎之已然麻木,日复一日在宫里磋磨时光。
今日御花园这场闹剧,他并非没有预料。
太子一党最近看他格外不顺眼,在尚书房课堂上都明里暗里使绊子。这次借着宫宴,太子如此明目张胆,失了往日沉稳,倒在程慎之意料之外。
更在程慎之意料之外的,是宁鸾的出手相助。
程慎之自然不会天真到以为,宁鸾的突然出现,只是为了讨一支蜻蜓花钗。
她像是九天神女座下的金色蝴蝶,自甘堕落,跌进了他这方陈旧而破烂的蛛网里。
蜘蛛久居洞穴,早已习惯了潮湿与阴暗,习惯于在饥饿中蛰伏。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他竟有些惶然无措,想下意识缩回黑暗的阴影中。
他渴望牢牢抓住这只跌跌撞撞闯来的金蝶,却又怕唐突的举动会惊走了她,惊醒了自己,让这一切终究换得黄粱一梦。
看着远处捧着锦盒飞奔而来的小太监身影,程慎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下定决心:他要紧紧抓住这束光,然后……逃离这片黑暗。
……
御花园那场风波过后,宁鸾与程慎之确实度过了一段难得的轻松时光。
近日尚书房散学总早了些,太子抱手立在庭院槐树下,冷眼瞥见宁鸾提着裙摆,像小鸟般穿过游廊,欢呼着飞进尚书房中,撞破里面满是“之乎者也”、沉闷乏味的空气。
透过蝠纹梨木窗棂,太子看到宁鸾几乎整个身子都探过了案几,正踮着脚尖,奋力去夺程慎之手中的墨笔。程慎之将笔上举,她便跟着去够,那模样不管不顾,活像皇后宫里那只爱扑蝴蝶的波斯猫。
“快给我嘛!”
她发髻插了支银铃,随着动作起伏剧烈摇晃。滚圆的铃身中银珠交击,碰撞出铃铛应有的清脆声响。
程慎之慌忙用袖口捂住写到一半的典籍批注,一面又不敢真的使力推拒她,一时间竟被逼得层层败退。
手上狼毫墨笔挥舞,已在书页上溅开两个深邃的墨点。
“哎——我的书!”
程慎之放下毛笔,赶紧捧起书一看,遭殃的恰是那本惹祸的《资治通鉴》。他看看顶着俩黑疙瘩的书,又抬头看看宁鸾亮晶晶的眼,终究是败下阵来,揉着额角无奈笑道:
“依我看,这新得的西域银铃确实精巧,正衬得宁妹妹俏皮可爱。”
屋内笑声不断,此起彼伏。
窗外,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太子咬碎银牙,面色阴暗地带着侍从拂袖而去。
俏皮可爱……吗?
如此灿烂明媚的女子,为何偏偏只愿照耀他程慎之一人!
……
而今,宁鸾清点着府中账目,目光不经意落向妆匣。最上层稳稳放着的,正是当年那对盘花缠枝银铃簪。
这么多年过去,这银簪早已发旧黯淡了。
那是娘亲还在时,从西域商人手中购得的珍品。如若娘亲还在,大抵仍会如往日一般,亲手为她在盘好的发上点缀特别的花样吧。
宁鸾摇摇头,试图抛去杂念,拿起账册继续盘算。
世子归京,府里上下都得安排打点妥当,绝不能出半分差池。
若他……果真带了那位异族女子回来,或许还需另行收拾一处院落,供他们起居吧?
毕竟就算再心急,总不能回府当夜便同宿一室。
思虑至此,宁鸾叫来管事,将诸项事宜一一吩咐下去,神色平静,再无多言。
……
三日后。
宁鸾独倚高楼,凭栏远眺。
风吹起衣摆点缀的轻纱,带动腰带上的环佩叮当作响。
脚下是喧嚣坊市,一眼望去,各色房屋排列整齐,逐渐延伸为天际模糊的墨点。再远处,京州城墙高高立起,将一切纷扰和战乱尽数阻隔于墙外。
宁鸾向南面看去,墙外远处隐隐约约晃动着深红的旗帜尖儿,在黑压压的将士中格外出挑。
那正是世子归来的队伍。
宁鸾紧盯那若隐若现的旗帜,在楼顶沉默许久。
“慎之已过京州大关,今日便能回府了吧?”她低声问着,心中却早有答案。
高楼内,幕帘阴影中的侍女向前一步,面无表情回道:
“是,主子,世子大约今日未时抵达京中。按照寻常惯例,归来的将领须先入宫面圣述职,之后方可归府。”
宁鸾唇角掠过一丝自嘲,扭头看向隐在暗处的青霜。若世子府中有人在此,定会惊愕失色:
原因无他,只因青霜的容貌身形,竟与府中侍女青露的如出一辙。两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有着同样精致的眉眼,玲珑有致的身段。
而在众多相同中,唯一能区分她们的,是她们脸上迥然不同的神态。
世子府的青露,乐观明媚,喜怒哀乐全放在脸上,像是藏不住半点心事。下人们有时畏惧宁鸾的威势,便千方百计与青露交好,试图暗自打探世子妃近日动向。
殊不知,这本就是宁鸾有意纵容。
而眼前的青霜却恰恰相反。
人如其名,青霜面带寒霜,喜怒不形于色。单是站在那里,一眼对视,便能让人冻了眉毛,直叫面对她的人打一个寒颤。
此刻,青霜站在幕帘后,漠然垂首,静静等待主子的调遣。
“那随行之人……应当也一同回来了罢?”宁鸾望向楼外,一只朱红的鸟儿展翅,从楼顶滑翔而去。
“是,主子。按传回的情报所述,去往南部征战的将士们都在今日归京。”
“若有将军府的人递帖子来,你便告知来人,后日辰时,我于望春楼顶楼候时小将军。把小春台收拾出来,就在那会面吧。”宁鸾转身看向青霜,“此事你亲自去办。”
“再将望春楼藏珍阁天字匣中,那把新入的赤色宝剑也一并备下。”
“是。”
青霜行礼领命,从不多问一字。见宁鸾再无吩咐,她便悄无声息退归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
外面的风吹得更喧嚣了些。
宁鸾双手扶住高楼漆红色的护栏,任耳边的鬓发抚上脸颊。再深深望了一眼城外舞动的旗帜,她长出一口气,利落转身离去。
……
暮色渐沉,华灯初上。
宁鸾端坐于前厅,静静等待。随手拿起案上的诗集小册,纸页发出轻微哗哗声,可往日里手不释卷,今日竟半句诗词也未能入眼。
盖碗里的茶水凉了又热,也不知道续到第几遍水,终于听到门房外小厮高声通传:
“世子回府!”
宁鸾指尖一顿,扔下册子,起身迎上前去。
程慎之踏着晚霞归来,身上玄铁铠甲未卸,绚丽的日光在铁甲上反射出冷冽的寒芒。他单手抱着铁盔,另一只手已迫不及待伸出,将怔愣的宁鸾揽入怀中。
低头埋过宁鸾颈窝,程慎之收紧手臂,铁甲冰凉得硌人。他沙哑着嗓音,过了好一阵,才委屈巴巴地挤出一句话。
“……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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