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是个守信的人,或者说是被胤禛逼得,和胤禛相处时要很讲信用。所以在那日之后,每每下雪,他就会进宫陪胤禛。好在京城多雪,这个冬天也并不难熬,两人就等到了这个冬日的结束,进入了雍正元年。春日里的最后一场雪,下在元年正月十三,胤祥照例留宿紫禁城。
天还未亮,下人们已照例备好了一切,但见寝殿还未有动静,只觉不知所措。正当苏公公打算在殿外试探一下时,皇上从寝殿里走了出来,低声吩咐道:“在次殿更衣。”苏培盛便跟着在次殿安静小心地张罗起来了。
不知为何,胤祥这晚睡得尤其好,迟迟还未醒,胤禛侧着身静静看他,虽然遭过些罪,这张脸还是小小的,流畅又精细,看得到一点点绒毛,清俊的五官,温柔的呼吸,这么多年都没变过。胤禛不自禁地闻起对方的味道来,算不上什么香味,但总能让胤禛知道是胤祥,这气味随着胤祥而生,如体内点了支很珍贵的香,悠然缓慢地燃着,跟着胤祥的呼吸散出那属于他的气味。
如此近在咫尺,胤禛又不禁嗅着胤祥的呼吸,揣摩着,不觉时间已久,直到卯时才起。他轻轻地将胤祥的被子掖好,自己洗漱去了。感到胤禛走出寝殿,胤祥那双美丽的凤眼微微启开,回味着胤禛身上的气息,嗅了嗅被子。哥哥喜欢穿轻薄的衣服,走在他身边就能闻到随风而来的特殊味道。“哥哥,我又闻到你的味道了。”胤祥常对胤禛这样说,胤禛自己却闻不出来,但现在他也会有意无意地注意胤祥的味道了。看着对方的背影,躺在这里,胤祥感觉这便是他的日常,好像再过一百年,也会是如此。
胤祥不一会儿也起来了。这日,胤禛又传了一些王公大臣进宫,在乾清宫议事。二人在天将亮时,一起踏雪从养心殿走向乾清宫。天很冷,虽然乾清宫近,但皇帝也该乘轿才对。胤祥一时脑热提议步行的,后来才想起这样不合规矩,可胤禛却要坚持。胤祥随性而为的事情,总能被胤禛找到合理的解释,仿佛这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于是自己便能更加坚决地去做。胤禛牵着胤祥走,只问胤祥腿冷不冷,坐轿也好,而放下了纠结的胤祥已是在享受天地一色,红墙白雪的美景。走到月华门,望向乾清宫,胤祥不禁感叹道:“宫中雪景甚美,不知与兄长同行的机会还有多少,想一步一个脚印,让宫中每一处都留下点我的印记,倘若有一日哥哥不需要我了,我便逍遥四方去,寒意也能让你想起我。”胤禛淡淡看着胤祥,心中也恍然产生些许无奈之思,自己怎么会有不需要胤祥的时候呢。如此说,难道胤祥真的想走么,趁现在,一切仿佛重新开始,他是又有机会离开自己了。难道真该放他走便好?如此的纠结只在一念之间,胤禛就将它们清到了脑外。他还是要等,等胤祥想清楚自己想要什么。自己的弟弟,这么多年想得太少了,走到这里,自己是不能再含混地有意无意诱他走上自己的路了。
两人走到乾清宫时,天已亮了。日光淡淡地洒满整座紫禁城,远远地可以看见外廷几座殿宇的黄色琉璃瓦在阳光下闪耀着耀眼的光。乾清宫前廷走进来了一众人等。
乾清宫西暖阁,众人共商两件大事,其一为胤禛传谕内阁,命各省合销钱粮。胤禛深知钱粮事中充斥着千丝万缕的私心和贪得无厌的行径,这是先皇留下的最大摊子,于是要求一应钱粮奏销事务,无论何部,俱著怡亲王、隆科多、大学士白潢等办理,从此创立了会考府这一机构,旨在尽快清理一些烂账。另外,这也算是对这月所查的允禩等人钱财不清之事的一点回应。果不其然,阶下那位彬彬有礼的廉亲王听到此话,面上掠过一丝不安,尽收胤禛眼底。而胤禛表情平淡,仿佛毫无察觉。
第二件则是护送活佛龛座回蒙的事。先皇驾崩后,蒙古哲布尊丹巴一世·胡土克图亦至京城拜谒先帝梓宫,恰在甲午日圆寂,与先帝升遐日相同,胤禛便以“佛果圣因”之由,亲自悬帕供茶以表悼念之情,并按照□□喇嘛·□□额尔德尼的惯例赐予活佛名号。一切礼仪完毕后,需派大臣护送龛座回喀尔喀蒙古。胤禛述说完此事,眼神扫过一众亲王,先是落在廉亲王与其身后的九贝子身上。廉亲王负责理藩院事务,终究不能离开,允禟倒是合适的人选。感受到皇帝的目光,允禟心中只觉不安,“胤禛不会是要派我去吧,那偏僻的地方,离这十万八千里,谁愿意去取经。但这胤禛,自登基以来已将八哥的人砍去不少,难道要轮到我了?”
正想着,龙椅上的那位眼光移开了,落在了另一侧的允?(10)身上。允?戴着一顶很是精致的貂皮暖帽,身着蓝色绣缎棉袍,一身堂皇。他身形窄瘦,看似弱不禁风,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把头压得很低,生怕参与到朝堂之事上来似的,背地里也是个蠢且多事的,仗着身世好,大摇大摆多年。胤禛对他吩咐道:“敦郡王,不如由你护送胡土克图的座龛回蒙。”只见敦郡王身子突地晃了一下,终于抬起头来。这张脸与其他亲王贝子们都有细微相仿之处,但总体上显得瘦弱许多。他的眼神里带着些散漫,散漫之中又掺着些惶恐,但这惶恐却更像是装出来的。他立刻跪下,细弱的声音从他口中传出:“回皇上,从京城到喀尔喀千里之遥,臣如今身上有疾,难以远行,恳请皇上另择能臣担任此职。”
敦郡王允?确实只是表面上装傻,心里也喜欢瞎盘算。皇上这么做,不过是想将他调离京城,进一步削弱允禩的势力。虽然他自觉用处不大,但他背后可是钮钴禄氏,所以允禩他们当然经不起自己也离开京城。而且他还特别注意自称“臣”,上次听说有人在折子里自称“奴才弟”就被皇帝斥责了,对于胤禛来说,只有胤祥是弟弟似的,这事他早就知道了。他不禁瞥一眼最前面那位同样不甚高大的亲王,又羡慕又嫉妒,不就是长得好看些,会说好听的么。
皇帝面色丝毫未变,面朝一众朝臣,只轻声传道:“传朕谕,命敦郡王允?、世子弘晟赍(jī)赐印册奠仪,散秩大臣尚崇廙(yì)等护送胡土克图龛座前行,所过蒙古地方,勿得任意骚扰需索。”胤禛怎么看不透自己这个笨兄弟的小心思,他终究只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总爱找借口偷懒,想留在京城与允禩一起混日子,给自己找麻烦。既然他闲着也是多余,给他找点事儿做也无妨,于是下了一道严令,让对方只能接旨,并派了大臣监督。要是他有什么小动作,自己也能随时掌握。敦郡王听到旨意后,不敢再说什么,只得默不作声地接下了。
众人退下,胤禛坐在宝座上,心中不觉又浮现出路上胤祥的话,心里既有点空,又仿佛被什么填满了。一边思索着,他的目光追随着随众臣退出殿去的胤祥,那漂亮的身影,就这样离自己越来越远,出了殿门,便消失在了视线中。胤祥,我该怎么留住你,胤禛这么想着,也并不能知道与众人一同走下丹墀的胤祥,还是恋恋不舍地回头望了一眼那广阔的乾清宫。
朝会后,允禩、允禟、允?三人倒是聚在了一块,往廉亲王府去了。一进书房,三人便阖上了门。允?最沉不住气,口无遮拦地向端坐着的廉亲王说道:“兄长,那胤禛真是越来越过分,又是查钱粮,又是要把我支走,是不是与你有关的全要被处理掉?”一旁的允禟也不嘴软,只觉允?过于愚笨,只会瞎着急,直言批评:“这话还需要你说,明眼人都看着呢。再说了,你留在京城也没什么用,走了也无妨,幸好不是让我走。”允?仗着自己出身更好,一直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比允禟高上一头,听不得他的批评,回击道:“你有什么用,我看更应该把你送走,不如我去请上一折,把我换成你。不过你干了那么多好事,可能要调也是调到你喜欢的……那什么牙去,漂洋过海,更不用回来了。”
允禟九岁时耳部患痈,高烧不退,几乎丧命,恰逢意大利传教士抵京,将他治愈,成年后,允禟就对欧洲人颇有好感,与宫中的葡萄牙传教士穆景远交流密切,并深谙多种语言,才会被没什么学识的允?如此反驳。允禟也不屑与这人多做争执,只是担心离允禩和自己遭难也不远了,于是看向廉亲王,等他指示。廉亲王缓缓开口:“两位弟弟无须再自己吵闹。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都需小心行事,从长计议。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联络好朝中大臣,让大家知道新皇是如何对待我们的即可。”接着目光微沉,陷入思索。此后不久,朝野内外已有一些新帝凌逼弟辈的议论,暗自传播,但丝毫没有影响到胤禛的心情和他所关心的事,那些闲话对他来说轻如鸿毛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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