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东山在宋州郊外三十公里处,与其说是一座山,不如说是一片山群,光主峰就有东西南北四个,除了主峰之外,还有大大小小的侧峰。由于山体成片,沂东山内形成了许多山谷,其中最广阔的一处在南北峰之间。
山谷四周被高低不同的侧峰环绕,有一泓山泉自北峰而下,在山谷中汇聚成一道瀑布,瀑布之下又积蓄成一汪映星潭,潭边花草丰茂,树木成林,一年四季各有盛景,是个与世隔绝的隐居之地。
“师兄,别再鼓捣你那盘残局了,快来搭把手!”竹林深处传出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惊起一林鸟雀。
正在摆弄残局的人被鸟雀振翅声惊醒,抬头看了看鸟雀飞离之处。
林中的人许久等不到给他搭把手的师兄,只好扔下手中的木料,气哼哼地走出竹林,大喝一声,“戚晏清,我给你收拾烂摊子,你这是什么态度!”
被连名带姓叫“戚晏清”的人将广袖捞至臂弯,又将袖子的下端塞进腰带中掩好,才慢悠悠从石凳上站起,不满地瞪了回去,“颜君至,我可就快想出解这残局之法了,现下倒好,被你这么一吼,我可什么都忘记了!”
“那残局你解了十九年都没解出来,怎么今日茅塞顿开便能解开,少诓我!快过来帮忙!”
戚晏清又看了残局一眼,在颜君至的催促下踱步走入了竹林。
燕皇后一行在渡江到岸后,就与押送军费的队伍兵分两路,前往宋州城外的沂东山。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这一回所带的人极少,除了两名武婢,就只有右卫军大将军徐方派来保护他们的两名右卫军。
在知道船上的两名婢女竟是武婢后,萧季绾总算咂摸出为何觉得她俩同宫中的女婢不同了,因为人家是练家子啊。
登上了去往沂东山的马车,萧季绾想起此行那个艰巨的任务,好奇地问燕皇后,“阿娘,沂东双璧是两个怎样的人?阿娘来请他们,他们就会出山吗?”
萧季绾的疑问让燕皇后和萧季钧双双露出犹疑的神色,他们也不确定那两个是否愿意出山,但从离开建宁以后,他们都没有回头路了,哪怕希望不大,他们也要试一试。
马车虽然不大,但是点心茶饮并不缺,在马车的角落还有一只煮茶的炉子。
眼下这个时节,不能再喝凉饮,马车中唯一一个太宸宫婢女自觉承担起了煮茶的事,妧娘守在角落默默煮茶,一副对燕皇后所言漠不关心的模样。
离宫时她本来不需要跟着,是萧季绾偏要带她出来,萧季绾问燕皇后“究竟要去哪里,那么神秘,为何不能带妧娘”,大约这句话阴差阳错地提醒了燕皇后,燕皇后也觉得萧季绾身边一个都不带不合常理,这才允萧季绾将她带上。
其实她并不想跟着,她并不想知道太多。
马车就这么大,燕皇后也没刻意避着她,她不想听见都不太可能。
“沂东双璧是一对师兄弟,师兄名为戚晏清,师弟名为颜君至,他们师从正始年间的大儒杭子敬,永隆年间这师兄弟俩通过选试之后,进入翰林院任翰林学士,”说到这里,燕皇后停顿了一下,问萧季绾,“你知道翰林学士是做什么吧?”
“像韦学士老师那样的?”萧季绾眨了眨眼睛。
“也可以这么说吧,”萧季钧看了燕皇后一眼,得到她的同意后方才补充道,“其实翰林学士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职责,就是为天子出谋划策。”
原来是天子的私人智囊团。
妧娘心中暗想。
萧季绾“哦”了一声,燕皇后和萧季钧也不知她听不听得懂,萧季绾接着问,“然后呢?”
“永隆年间的情形,阿兄与你提过,”萧季钧接过了话头,“张挺打压贤才,戚晏清与颜君至在翰林的日子并不好过,二人虽满怀抱负,但却郁郁不得志,文人傲骨,一怒之下双双辞官到蓬莱郡隐居,一心专研学问,在天下文人士子之中素有威望。”
“素有威望……”萧季绾若有所思,“那为何阿娘不早些请他们出山?偏要等到如今?”
萧季绾所问问到了燕皇后心坎上,她曾经问过陛下同样的问题,在她的阿耶带着大晋右卫军打下宋州之时,她就问陛下,“宋州郊外的沂东山内隐居着两位高人,陛下可不可以下诏请他们出山担任太子的老师?”
延和帝素来对燕皇后所求无有不应,那一回还是头一次斩钉截铁地以不容商议的口吻告诉她,“不可。”
可能怕燕后有所误会,延和帝向她解释,说,“沂东双璧若是能够被一纸诏书请来,朕居位东宫之时就会想尽办法不让他们辞官。简单的一纸诏书请不来他们,高官厚禄也打动不了他们,所以我们要等。”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宋州稳固,蓬莱收复,等到萧氏的决心能够打动他们的那一日。”
这一等,十多年过去。
在这十多年里,大晋右卫军以宋州为大本营,收复蓬莱,高筑蓬莱防线,燕氏死战不退,将大晋的边线推到了长江以北。
七日前户部尚书在早朝时说,给蓬莱的军费已经筹措完毕,下朝回去后,燕后同延和帝商议押送之事,无意中又提起了沂东双璧,这一回延和帝说,时候到了。
这一年萧季钧十二岁,萧季绾十岁,介于少年向成人逐渐转变的时期,延和帝觉得,可以带去让沂东双璧瞧一瞧。
燕后什么也没问就带上了萧季绾。但她心中是矛盾的,她明白多一个孩子就多一分把握的道理,但她担心能打动沂东双璧的,只有萧季绾。
太难了。
尽管她需得承认手握帝王交予的权柄站在那万人之巅,臣子匍匐于脚下给予她无上的快感让她从不后悔从后宫走向前朝,但同时她也得承认,这条路很难。
阿绾是公主,身为母亲,她不希望她艰难立足于朝堂,但身为皇后,她又清楚地知晓世上的许多事往往事与愿违。
燕后的担忧延和帝不是没有过察觉,因而临走之前,延和帝对她说,“阿笙,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
于是燕后顶着萧季绾好奇的目光,开口说道,“因为你们两个学到如今才有所小成。”
自觉并未有所成的萧季绾选择闭嘴。
颜君至所谓的收拾“烂摊子”就是替戚晏清重铸他们院子中间的竹篱笆。
颜君至和戚晏清比邻而居,二人在竹林深处各有一个茅草屋小院,两处院子一左一右紧挨着,中间以半人高的竹篱笆相隔,昨日戚晏清不知发得什么疯,大半夜揣着残棋去敲颜君至的门,想要同他讨论残局的解法,因着偷懒不想再绕一圈,就从院子中间的篱笆上跨了过去,然而夜黑风高的看不清,广袖被竹篱笆勾住,他急得一用力,本就不牢固的竹篱笆刹那间倒下了大半。
颜君至还以为家中遭了强盗,抄着一柄镰刀急冲冲地冲出来,强盗没见着,只看到了半面倒下的篱笆墙和墙边突遭惊变还没回过神的戚晏清。
“哎师兄,我说了多少回,不要直接跨篱笆,从门那边走,多走几步路你会怎么的!”颜君至将竹篱笆一根一根钉入地下,想着戚晏清怎么也改不了的臭毛病,抡起锤子将每一根篱笆又往下捶了捶。
“别怪我没提醒你,”戚晏清坐在井边饮茶,用空了的陶杯点了点颜君至,“那篱笆不是铁的,是竹子的,再敲可就裂开了。”
颜君至气得将铁锤一甩,“师兄,你不是来帮忙的吗?怎么搁那儿喝茶了?可小心点别掉下井!”
戚晏清闻言哈哈大笑,“我老啦,干不动啦!不像你,年轻!”
今年整五十又七,只比戚晏清年轻三岁的颜君至:“……”
“二位老翁,请问,这锤子是你们的吗?”
颜君至和戚晏清齐齐看向院外,又齐齐看了看天,而后默契地对视一眼,彼此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疑问。
奇了怪了,他们在此隐居虽不是个什么秘密,但是这地儿在山谷深处,能坚持走到这里的人可不多,因此平素根本不会有什么人来此,可就在现在,他们的篱笆小院外出现了四个人,三女一男,三小一大,而且看气度,不像平民百姓。
颜君至目露警惕,“请问你们是?”
萧季钧双手托着方才在地上捡到的铁锤越过篱笆想要递给院中的两个人,“弟子萧季钧前来拜山。”
说罢用目光示意了一下萧季绾,萧季绾急忙有样学样,躬身行了个礼,“弟子,萧季绾,前来拜山。”
“姓萧啊……”戚晏清摸着下巴上的花白胡须,开口问道,“不知建宁的延和帝和燕皇后是你们什么人?”
一直站在兄妹二人身后的燕皇后上前一步敛袖行礼,“妾身燕云笙有礼,”说着从袖中掏出了“玉龙子”。
这玉龙子天下只此一件,萧季钧原想留在太宸宫,可燕皇后却要带着,一路都被她妥帖地藏在袖中,此刻终于派上用场。
颜君至与戚晏清一前一后来到篱笆处,隔着篱笆从燕后手中接过玉龙子,只一过手,二人便知这是传承了百年的古物,这三人的身份确凿无疑。
玉龙子还回去,二人后退一步,“见过皇后殿下,太子殿下,晋宁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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