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日被谢咏絮无心之言提点,萧季绾便一直将妧娘本名的事儿搁在心里。她数次想问一问妧娘的名字,可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慕容氏男丁尽亡,女眷没入掖庭,是她阿娘下的诏,妧娘家破人亡同她耶娘有莫大的关系……
之前萧季绾从未意识到这一点,确切而言,是从未仔细想过这一点,那就是妧娘心中有没有怨,甚至是恨。
她是将她从掖庭带了出来,但她入掖庭是阿娘所致。
想到此,萧季绾便不敢开这个口。
她显而易见地变得不怎么开心,连相处没多久的谢咏絮都发觉了她有心事,暗中问过她几次。
萧季绾要么说“没有”要么借口“昨夜想着课业,睡得不好”,每一次都搪塞过去,说得多了,总会被颜君至听见,以至于颜君至当真以为自己教授的学问难倒了萧季绾,在一日课后特意寻了萧季绾谈心。
萧季绾很希望有人能给她出出主意,但是这事儿她不知道在这太宸宫里该寻谁给她出主意,颜君至叫住她的时候,她觉得他是个不错的选择。
“老师,学生确有一个难题想要请教。”萧季绾咬唇思索半晌,编了个故事,“学生前一段日子看前朝的狱案抄卷时,看到一则案子,其中有些地方学生不解……”
颜君至既没问萧季绾抄卷是哪里来的,也没问她怎么忽然对邢狱有了兴趣,而是顺着她的话耐心地问,“说来听一听。”
“那个案子就是说,说前朝某年某月某日某个地方,一个富户家里的管家犯了事儿,富户便命人将他打死,这名管家的儿子恰好就在富户的小郎君身边侍奉,那管家子为了报仇便给小郎君下毒,当然小郎君最后没死成,先生以为,这个为父报仇的管家子,该怎么处置?”
颜君至眉头微不可查地一动,萧季绾的故事他听明白了,她这是以富户家的小郎君自比呢。
难为她编出这么一个连男女都换了的故事,可那妧娘什么时候下毒了?妧娘看着也不像个想要报仇的样子。
颜君至思索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露出一副严肃的神色,萧季绾看得心下一凉,她胆战心惊地问,“不会要判死罪吧?”
颜君至挑眉,“公主不是言此案来自前朝邢狱抄卷吗?难道没有最后的断案结果?”
“没……没有……”萧季绾心虚道,“毕竟是前朝的抄卷嘛,有散轶也属正常,就是因为没看到结果,才觉得好奇……”
“公主希望如何断案?”颜君至问。
萧季绾苦恼地皱眉,压根没察觉颜君至话语中的异常,颜君至问的是“公主希望如何断案”而不是“公主觉得应该如何断案”,她开口道,“下毒未遂,罪不至死吧。”
“那公主是希望大事化小?”颜君至又问。
“我……”萧季绾不知该怎么说,其实她想问的不是该如何断案,她想问的是那小郎君日后该怎样同管家子相处。
“公主可知,按照《晋律》,仆杀主视为‘大逆’,死罪,遇大赦亦不可赦,主不请于官府而擅杀仆,杖一百,徒边一年,若请于官府,则无罪。【1】”颜君至就事论事,“公主所说的这个案子,若放在大晋,管家子必死,而那富户则视情况而定,若他在杖杀管家前奏请官府则无罪,若没有奏请,则要受刑罚处置。”说完后,颜君至注视着萧季绾,“公主可还有别的不明白之处?”
“有,敢问老师,那管家子可有法子不死?”萧季绾问。
“不死?管家子不下毒就可以不死。”颜君至观察萧季绾的脸色,只见她满脸纠结地说,“可富户打死了管家,杀父之仇管家子会不报吗?”
“若他选择不报仇,不就没有公主讲的这个故事了吗?”
“若……若……”萧季绾嗫嚅道,“我是说,重来一次,他有没有可能不报仇?”
“这公主得问他自己,”颜君至笑了笑,“臣又不是管家子,如何知道他心中怎么想的。”
“要问吗?”萧季绾自言自语。
与颜君至交谈一番以后,萧季绾只得出了一法子,还是一个听着没什么用的法子。
即便她问了妧娘,那又能如何?
妧娘说不怨不恨,她就能相信?妧娘说怨恨,她要告诉阿娘?
告诉了阿娘,妧娘还能继续当她的伴读吗?
萧季绾愁肠百结,以至于萧季钧、陈青吾陆续来寻她谈心。
“惊觉还有不到半月就要过正旦了,翻了年就十一岁,阿绾如此想着便觉得不怎么开心。”萧季绾睁着眼睛胡说八道。
萧季钧忍俊不禁,“你小时候总想着长大,怎么如今反倒不想了。”
“嗯,”萧季绾哼得很惆怅,“长大了嘛,就没有小时候可爱了。”
其实她说这话时心中想的是,阿兄、表兄还有谢家阿姊都发觉了她的异常,为何妧娘就是发觉不了?还是她发觉了,却当做没有发觉?
这么一想萧季绾更加不开心。
送走了萧季钧,她脚步一转去妧娘的住处寻她,没走到地儿就见妧娘端着漆盘在千秋园中发呆,看样子是要给她送什么东西,途中被园中的什么吸引,故而才停下了脚步。
可妧娘在看什么呢?
萧季绾轻轻地走过去,好奇地站到妧娘背后,顺着她的目光向远处看。
嗯?分明什么都没有啊!
“妧娘,你在看什么?”萧季绾冷不丁出声,妧娘居然并未被她吓了一跳,缓缓转身行礼,“公主。”
萧季绾再次抬头看向妧娘方才盯着的一处,除了无边无际的天,什么也看不见。
“妧娘,你在看什么?”萧季绾又问了一遍。
“在看前殿檐下新换上的宫灯。”妧娘回答。
“是吗?”萧季绾看向宫灯。
正旦快到了,需要换下旧的宫灯,挂上崭新的,寓意“万象更新”。
“嗯,婢子不敢欺瞒公主。”妧娘说。
真的不敢吗?
萧季绾抬头仰望顶上的一片天空。
百节年为首。
正旦是大晋一年四季中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这一日白天,延和帝会同燕皇后在太宸宫的前朝“治宸殿”举办大朝会,接受文武百官、各地来使的庆贺。夜幕降临之后,帝后会在中朝紫宸殿左侧的丹宸殿设大宴,文武百官,各地使臣,内外命妇皆要出席。
因而除了在福康殿养病的张贵妃,在京的贵人几乎都在这一日聚了个全。
夜宴的章程是固定的,每岁都一样,比起正旦夜宴,萧季绾更喜爱除夕家宴,除夕家宴的章程除了观看驱傩舞【2】和熬年是不可更改的,其余都可以灵活变通,更重要的是可以放庭燎【3】,比正旦夜宴随性得多。
正旦夜宴无聊透顶,规矩还多。
萧季绾的食案摆在靠近燕皇后座位的下首,醒目得很,稍一走神便会被人发觉,往常她怎么着都会撑到最后,可是今年不知怎么的,她觉得殿中闷得很,想要出去透一透气的心愈发强烈,于是壮着熊胆悄悄向燕皇后告假。
“阿娘,儿觉得胸口闷闷的,儿想出去透透气。”萧季绾央求道。
“觉得闷?”燕皇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萧季绾,发觉她脸色不似作伪,心下紧张起来,赶紧回头寻邵殿正,“去请宋奉御。”
每岁正旦夜宴,殿中省与尚药局都要在丹宸殿配殿值守,就是为了以防万一。
延和帝正同萧季钧说话,闻言转过头,“怎么要请宋奉御了?阿绾怎么了?”
“无事,”萧季绾回身看了看殿中的情形,他们这边动静一大,殿中的目光就会齐刷刷向此处聚集,“想是今日衣带系得紧,儿出去透透气便好。”
萧季钧放下酒樽,“儿饮了几杯椒柏酒【4】,正觉身上有些热,儿同阿绾一道出去透透气。”
兄妹二人都这么说,延和帝也觉得殿中有些闷,“大约是殿中窗关得比往年严实的缘故,那你们便出去透一透气,穿戴好披风,可别着了凉。”
往年大宴殿中的窗都会微微启开一些,今岁冷,窗子就全部阖上了,也难怪会觉得闷。
萧季绾和萧季钧得了准允,暂时告退。
出了丹宸殿,萧季钧脚下不停,往配殿方向走,萧季绾叫住他,“阿兄,你身子不舒服?”
萧季钧转身笑道,“不是你觉得闷吗?阿兄领你去给宋奉御瞧一瞧。”
萧季绾好不容易溜出来,她才不要去配殿,去了配殿一把脉什么都露馅了,急忙推辞,“阿绾忽然觉得好多了,阿兄若觉得不适就自己去,阿绾,阿绾随意走一走。”
也不等萧季钧开口,她忙带着执素脚下生风走了。
“殿下,这……”萧季钧今夜赴宴带了一名东宫卫率,卫率问他,“可要臣将公主唤回?”
“不用,”萧季钧露出了然的神色,“她早就想好了,由她去吧,长乐殿离这也不远。”
“是,”卫率又问,“殿下想往何处走?”
萧季钧看了一眼灯火通明的配殿,回答道,“随意走一走。”
注释:
【1】参考《唐律疏议》
【2】古代除夕举办的一种祭祀活动
【3】爆竹
【4】泡了花椒和柏叶的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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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夜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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