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娘子,你真的留在这里不去前线?”薛煜看着许小曲蹲地上用树杈子画出一幅八卦图。
岳成秋决定明日大军拔营,今日里兵士往来。就只有他俩在这一处呆着,清闲得很。
许小曲画完八卦阵,拍拍手站起身,拢着袖子看向主帐:“我就是个算命的,去战场送死?”
薛煜明白,小曲这辈子怕是不愿意再上战场。只是这几日来,他觉着小曲对岳成秋似乎好过头了。
若要说起来,上辈子的小曲和岳成秋只有一面之缘,小曲还跟他说岳成秋此人是个有情有义的爽快人。但仅此一面怕是不能让小曲这般对待。
他看着小曲同岳成秋打闹,岳成秋不在意也不干涉小曲摆摊攒盘缠。
岳成秋这人谈不上什么有求必应,但对小曲也算得照顾了。怕是因为白石坡一事,在想法子帮着小曲。
想起白石坡,薛煜就伸手轻轻戳在小曲的脑袋上,但凡他早来几日,都不会让小曲涉险。
许小曲被他戳得呆住:“薛煜,你干什么?”
薛煜把手收回来,抱臂看着她,心底里骂着,他那师父总喜欢骂他是小混蛋,殊不知小曲才是真正的小混蛋。
她总喜欢拿着自己的性命做赌去救她所谓的她能救的人,当真以为自己能撑天地么?
“莫名其妙。”许小曲瞥了他一眼,掐指看天,而后摆出龟甲连摇六次。
艮下坎上。许小曲心中一惊。
水山蹇。
许小曲望向主帐,一时拿不准要不要进去。她不知道岳成秋上辈子在边关是怎么走到主帅的,也不知道这个困境是否应这次出征。她该不该去阻止本该发生的事。
可是,岳成秋……
困境,会遇到什么困境?水山蹇山水恶,利西南,不可盲目冒进……
正思衬着,就被薛煜拍了肩。
薛煜笑着看过来:“许小娘子,若是有什么事想说便说,莫等日后空后悔啊。”
许小曲握着龟甲,看着薛煜悠悠然转身离去懒散地靠在树干上躲闲。
如果只是困境,那她就相信岳成秋。岳成秋需要困境来磨砺,去打磨他的银枪。苍茫平原一战,会是很好的磨刀石,岳成秋定然能够破开困境才是。
许小曲在主帐外面站了许久,正要转身却见岳成秋掀帘子出来,跟她打了个照面。
“有事?”
岳成秋看着她一身天青衫子站在天光下,宽大的袖摆被秋风带得微动,勾出纤瘦的轮廓。
他方才在帐子里就听到她跟薛煜在小声说什么,只是声音太小,又隔了一层帐子,他听不清楚。
跟杨柒商议之后,他隐约瞧见许小曲那袖摆宽大的身影站在帐外便起身出来了。
这一见许小曲模样,便知她定然是有事。
许小曲顿住脚,笑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方才给岳将军问了出征。”
“哦?”岳成秋又上前几步,递给她一文钱,“说来听听。”
许小曲收了后将手负在身后垂下眼睫没看他,轻声道:“岳将军。如遇困境定要沉着。利西南,不利东北,可且战且退,莫贪功冒进。”
她话音落下许久都无人应,直到岳成秋的影子慢慢退远,许小曲才抬头看着他的背影。
岳成秋的银色甲胄在秋阳下折射出一点微光。他吹了个马哨,逐夜便从一旁跑过来,用着大脑袋蹭他半晌。岳成秋伸手拍拍它的脖颈,然后转头看过来。
“许小曲,剩下的的卦金先欠着,我回来再给你。等着。”
说罢,他翻身上逐夜,跑出去好远。
许小曲看着他的背影连连摇头,算命卜卦都是一卦一金,哪有欠着一说啊,傻子岳成秋。
岳成秋的背影,是白衣银甲。
从前她喜欢穿红衣金甲,觉得红衣金甲最为艳烈,在血与残阳交织时,落在金甲上的光像能带他们往生的灯火。
她想把这灯火一直燃着,燃到那些累累尸骨都能往生。
如今瞧着岳成秋这一身白衣银甲在这广袤天地间纵马疾驰,忽然觉得自己此生或许不用再去搏一个别人心中的许小曲。
十八岁的少年郎,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岳成秋是,薛煜也是。就是那呼延烈,都能为了给自己爹一个交代而忍辱负重。
许小曲转过身正巧看到薛煜曲着一条腿,坐在树上看她。
她提了声音道:“薛煜,我给你打一双鸳鸯钺吧。”
薛煜从树上一跃而下,在她面前站定,也挂了一个笑:“那敢情好,就先多谢许小娘子了。”
看着他在笑,许小曲觉得空落落的心里又填进去一点东西。她一直在害怕自己会改变他们这辈子的路,但是她也忘了,她不该去阻止他们前行。
天道轮转,人能窥命数不可逆命数。
她该放手。
那便跟上辈子一样,先给薛煜打一双鸳鸯钺吧。
她记得为了给薛煜打一双最好的鸳鸯钺,她翻遍了大盛。最后才找了归隐山林的欧阳师傅出山,冶铁制钺。
如今在九曲山找不着这么好的锻打师傅,只能先打一对凑合用着。
“许小娘子,对我这么好就不怕我动心了不拿你当妹妹看?”薛煜笑说着,不知从何处变出一个木牌递过来,“我拿这个平安牌换吧。”
平安牌上镂刻红枫,纷飞的枫叶里刻着许小娘子四个字。
南岭红枫。
许小曲垂在身侧的手抖了一下,艰难地抬起,接过来握住。
“我去岁还在大盛时,路过南岭,正值红枫十里,觉着许小娘子会喜欢。许小娘子啊,你不知道,那里可多人用红枫叶写酸诗,看得我牙疼。”
薛煜抬手摸上小曲的头:“许小娘子,你说岳成秋会不会写那些酸诗?”
“他?不会的。”许小曲笃定道。
莫说这辈子,就是上辈子二十六了也没听说岳成秋成婚,更别说写那些酸得掉牙的酸诗。
薛煜站在她身侧,用手指梳着她半披下来的发,一梳到尾一生顺遂。
两人一开始说笑,时辰就过得快起来,一直等到与其他人一同吃完粥,入夜了才各自散去。
夜里南卡从后面的帐子里跑出来,正逢许小曲出来倒水。
许小曲一眼就见着它,忙蹲下来手指立在唇上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南卡,你怎么出来了?”
南卡晃晃脑袋,抬起爪子。
许小曲这才看到它爪子上绑了两张卷起来的纸和一块碎银子,展开来上面用北疆字写着:帮我算一卦。我能不能赢。
算……算卦?
许小曲一愣,好新鲜啊,呼延烈竟会找她算卦?这又是搁哪儿听说的啊?
她又展开第二张纸,上面还是用工整的北疆字写:我信。南卡带了银子。
这……
呼延烈真是……
许小曲差点笑出声来,连忙把这两张纸揣进怀里,随后抱起南卡回了自己的帐子。
“南卡,给你吃东西,你不许叫啊。”许小曲给了南卡一点她攒下来的肉干,伸手摸摸它的头,“等我算完,把卦签给你家主人带回去知道吗?”
南卡叼着肉干似懂非懂。
许小曲被它逗笑了,摸了龟甲点上灯火提笔卜卦。
只片刻,许小曲便提笔在纸上写了四个大字:否极泰来。
“南卡,别被人看到啊。”许小曲拍拍南卡的背,南卡歪头看她一眼,随后跳下桌案,从她掀开的帘子缝隙里钻出去。
等吹灭了灯火,许小曲收好龟甲躺回榻上。
岳家军的帐子宽敞,只透进来微微的月光。许小曲睡了片刻又睁开眼,闭上眼就是薛煜那双断成几截的鸳鸯钺或是岳成秋将她的尸首背去下葬。
今夜难眠啊……
许小曲睡到不知几更,翻身爬起来,取了外袍就掀帘子出去。
外面天还黑着,秋日微凉的风吹在脸上,许小曲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睡不着?”
许小曲猛然回头,才见是岳成秋。
“岳将军啊,吓我一跳。”许小曲轻拍着胸口。
“要是这么不经吓,怎么还敢杀敌?”
岳成秋似是很喜欢穿浅色衣袍,上战场时白衣银甲英姿飒飒,平日里一袭银白衣袍尽大齐风流。
他今夜也穿着白日里那身银白袍子,借着月光笼上一层银白光尘,灿灿如银月。
“许小曲。”
岳成秋突然出声,看着她的眼中带着坦荡笑意:“你算出我有困境?”
许小曲点点头,龟甲里的铜钱摇响,叮叮当当的在夜里很是悦耳。
“担心我?”
铜钱的响动慢慢停下来,一时只余下风拂树叶的声音。连带着他们微微飘扬的衣摆,缓缓地交织在一处。
许小曲退开了些,她躲去树下,静静地看着树冠之外那一地银白月华和站在月光之下的人。
“岳成秋。我说过呀,我是师父派来助你一臂之力的。那定然是想要你赢,然后大胜回朝。”
许小曲扬起一个笑脸。
岳成秋看到有点点月色自树叶间落到她眼中。
她总喜欢穿一身天青水蓝的大袖衫子,似是不喜欢穿其他鲜亮的颜色。他记得他挑布料时挑了红和鹅黄,衣衫应当是制了的。
“你为什么要救我?”
岳成秋看着她站在树冠影子之下那一片暗处里,斑驳的月华落了她满身。她带着的朗朗笑意,从未作假。
只是他不明白,她到底为什么会这般在意大齐军出战。
许小曲看着岳成秋,无论是十八岁的岳成秋还是二十六岁的岳成秋,直觉都敏锐得可怕。
帝王多猜忌,将军多谨慎。
她无畏岳成秋一而再再而三的试探,她于自己于他,都是问心无愧的。是矣,她从不怕岳成秋质疑的眼神和他的试探。
“不知道啊。”许小曲笑笑,揉着自己的脖子打了个哈欠,“岳成秋,你明日就该出征了,怎的还有闲心来这里溜达?不困?”
那树影隔出的两边仿佛是划出界线的两个世界,明暗分明。岳成秋一直都做着岳成秋,不像曾经的她。
岳成秋踏进树影里的时候,许小曲狼狈得想走。
像是被踏足自己世界里的兽,她想躲开,却被岳成秋一双眼睛盯住。
岳成秋终于开了口:“我睡不着。谁知起来就看到许道长鬼鬼祟祟朝这边走。”
“好了,我说。我说行不行?”许小曲缴械投降,将龟甲捂在头顶,“因为你是岳成秋,我听你少年成名早就想一睹英姿。正巧师父算到你有难便命我前来相助。”
“嘛……岳将军,我最擅长给人算姻缘,岳将军要不要算一算,卦金也只收一文,如何?”
岳成秋见她这样,无奈地笑笑,抬起手就要敲她的头。
“岳成秋不许敲!我是许道长,敲傻了算不准。”
“回去了,外面冷飕飕的。这月亮还是岳将军自己看吧。本道长就不奉陪了。”
许小曲一溜烟儿就跑了,岳成秋站在树下看着她一路跑然后消失在她帐子那方才收回目光。
他姑且信一下吧,这神棍虽每日神叨叨的说的比唱的好听,但有些话还是可以一听。但……她说的算姻缘就免了。
岳成秋:我不需要算姻缘
注:水山蹇卦卦辞取自《周易》蹇卦第三十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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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水山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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