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的你们一个两个都爱在我这屋顶喝酒?”
许小曲坐在他打理干净的地方,侧目去看一旁被他喝空的酒壶。
他极少这般放肆地喝酒,从前在营中,他不敢轻易喝酒,喝酒误事,此话不假。后来也只在庆功宴上喝醉过一次,醉得睡过一整日。
“你就这般让他走了?”薛煜一身酒气靠过来,懒散地倚在她身侧,“你就这般放心让他回大齐?”
闻甚安的谶言,从未出过差错。
许小曲抛着手中铜钱,伸手去接散落的天光,她看到岳成秋打理好出来,站在廊下半晌。
他今日换上一身玄色绣银衣装,皮革束袖,腰配同色系带,坠着一串黄亮铜铃和一个素色锦囊。
“天之有道,难救生死。问天行卦,破厄需己。”
“你说,我手中无权势该如何救生死?”许小曲抢下他的酒晃晃,果真已经见底,“你喝了多少?”
“没多少。”薛煜侧身躲开她,又怕她不稳,遂伸手挡在她身侧,“小曲,莫乱来。”
他垂眼看着离他不过半尺之距的小曲躲闪着不让她靠近。
“小曲,你说实话。”
“呵……”许小曲轻笑一声,止住动作,她看着立在那方廊下的岳成秋,摩挲着手中酒盏,“所向为太平,我们只谈同谋。”
“共赢的事,他愿做,我不会拦。只是……”她止住话锋,轻轻摇头,“薛煜,真心换真心啊。”
“是啊……我家许小娘子,重情重义,是我想岔了。”薛煜取回酒盏,看着岳成秋看上来,一个跳跃掠走,身形消失在暗处。
怪哉……
许小曲看他模样一时不知为何。薛煜向来有分寸,许是遇到什么事罢。
她衣袂翻飞着落在岳成秋面前,自袖中摸出一个锦囊递予他,待他接过,她才道:“我送你出城门。你来时是柳轻安助力,这般便不能光明正大从那边出去了。”
“岳成秋,若有异动,莫停留,切勿冲动行事。我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凡事三思而行,可共相商。我师父的谶言,从未出过差错,再探朝中,可有异样。若有,不要声张。还有……”
岳成秋将她抱住,她错愕半晌未动弹。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柔和微哑。
“你若再说下去,我又不想走了。”他低笑着,慢慢松开她,“一载不长,亦不短。我会好好活着,随后来找你。”
“许小曲,路太远,我需启程了。你说我此番凶险,我记着。我不会拿性命做赌,我还要留着它赠给你。”
他终于松开,站在廊下朝她笑道:“你不必送我。”
青年身形颀长,玄衣磊落,面上早有俊朗的轮廓。他银冠束发,眉目如星,就这般站在天光下,同她道别后转身离去。
她总不忍看旁人孤寂。
那时的苏星忱也是这般,抱着他姐姐残缺的金凤刀走过天地间。那时的哑伯站在摊子上捞面,总多煮一碗等着他家哑小子归来。
她几步追上去,拉着岳成秋的手,抬起在他眼前晃晃。
“我送你至街口。”
岳成秋无奈,又舍不得挣开,只能由着她带着自己走。他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心底陡然生出一丝渴望。
他想这条路再长些。
让他们能从红日初升走到夜尽灯歇,若是再有星河朗朗,那便此生无憾。
“许小曲,我们绝不会刀剑相向。”
烈烈日阳下,他握紧她的手站在街角的阴影下,鸦青的长睫投下一弯阴影。他低下头,那双握惯了银枪的手生疏地落在她颈侧,指腹摩挲在她下颌微微抬起。这般小心翼翼地靠近,最后只吻在她唇角。
许小曲不是什么倾城国色的美人,可她那袭红装能胜过日阳,于倾泻天光下留一抹艳烈红痕。
从未有人涉足的地方忽地晕开朱砂,生出一枝绯色桃花。
这个吻来得轻快,比昨日离开得更快。
许小曲看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觉得好笑。
岳大将军容易脸红,面皮还薄,在街角偷吻大抵是他干过最大胆的事。
许小曲抬头看天,一晃竟大亮了。
大齐北疆通水路,那便该等边月来消息。边月……他脑子好使得很,怕是重新掌权后便会立刻截断水路,不会给大凛皇帝半点机会。
再是星落,黑云十八寨,水路十八里。她水性好,又识天,扬帆起航避开暗礁不在话下。只是……她这方倒还缺些银两。
一路思索着路过街市,听到有人叫卖夏桃,再有三五摊贩卖各色小菜。她挑挑拣拣,挑出一斤桃再多二斤瓜子。
回到院子却不见薛煜,转了一圈,许小曲暗叫不好。
他往日出去,都会给她留字条,可今日找遍了院子都未找到。
又想起他晨间喝得烂醉,许小曲脚步一顿,放下东西就往外走。
好巧不巧,她迎面撞上一辆马车。
祁凤扬掀了帘子探出头:“有人去砸许府了,你要不要去看热闹?”
“是不是身着黑衣,二十出头?”许小曲伸手按在马车车沿上,慢慢抓紧。
“哟,你认识?”
祁凤扬话音刚落,就见她往巷子外面跑。
她眉一挑,九节鞭点在赶车的侍卫肩头:“去许府。”
“是。”
……
许府门口已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许多人伸长脖子看府里。
早些来了个武艺高强的黑衣人,手提一双怪异的武器,接连打倒了许府好些侍卫。那门房也没来得及跑,就被他扯住衣领扔出去。
他武器不出手,就借那些侍卫带鞘长刀把人拍晕了事。他一路走一路打,脚下步子也走得怪得很,飘忽着没人抓得到,一时二三十个人都奈何他不得。
直到许家公子许流觞提一杆枪匆匆赶来,他才挂了个笑。
“许、流、觞。”
他身形一闪,反手扣住自己的武器,银芒灼灼里他划破了许流觞的手臂,惹得血色飞溅。围观的人愣是没敢吱声,就看着他把那个许府公子按着打。
厮打时,有侍卫上前来都被他一一打趴下,围墙上蹲着的弓弩手又怕伤了公子,便只能待命。
“你是何人?你可知这是何处?”许流觞架住他的锋刃,看着那近在咫尺的银刃一阵心惊肉跳。
这武器他倒识得,是鸳鸯钺。
玄门之中,内家功夫的武器。
玄门……
许流觞跳起来,骂道:“你是许小曲派来的?”
鸳鸯钺从他耳畔擦过,将他的耳朵劈开一道口子,许流觞痛叫一声捂住耳朵。只一瞬间,便被薛煜钻了空子。
“她是你姐姐啊……”
薛煜掐住他的脖颈,眼眸带着冷意,眼下的疤都狰狞起来。他将许流觞提起,看他面色憋得通红,慢慢发紫。
忽来一箭穿透他肩膀,他的手微颤,很快抓住许流觞挡在身前。
“想让他死就继续啊。”
他冷笑一声,手上力道不减反增。肩膀的血浸进黑衣里看不出分毫。
“住手!”
“薛煜!”
两声大喝同时响起。
薛煜身形一颤,似是清醒过来。他松开手,不去看跌在地上生死未卜的许流觞,转身朝着府门口走来。
围墙上的弓箭手得许安示意,弓弦立时拉开,银亮的羽箭瞬时从四面八方而来。
翻飞的火色衣衫伴着银刃弧光将薛煜护住,她一手握住他手臂,另一手执刀斩落箭矢。她呼吸未稳,自银光箭雨里睨了站在府门口的人一眼。
府门口的百姓被遣散,只留下许安一人。他负手站在那里,眼中无悲无喜。三十余岁的人,未经许多风霜,仍是旧时模样。许安的模样……她是模糊的,上辈子第一次凯旋归来时他也未带人相迎。
生而不养,妄谈骨血。
若非薛煜一时莽撞,她再不会来这许府。
远处似有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不多时就停在许府门口。不知何处悄无声息涌来黑衣人,护着他们二人安稳出府。
许小曲浅笑着看向许安。
“许大人,是我之过。”
薛煜垂目站在她身后,哑声道:“小曲……”
许小曲瞥他一眼薛煜识趣不再言语。
她转过头来眼眸微弯:“许大人不妨先去看看令郎,看后若是有甚么要小道赔的可知会一声。”
许安偏头看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一眼,只淡淡道一句:“是他技不如人。还要多谢这位公子手下留情。”
“你……还是不回府?”
“小道不是说得很明白吗?许大人,莫强求啊……”许小曲的手握住穿透薛煜肩头的箭矢折断,“许家门庭,高不可攀啊,哪里是我这种山野草民能攀扯的?”
“可我许家,生你养你。”许安终是起了怒意,看着自己这个已然十八岁的女儿,他不知该如何管教。
府中许流觞已经被人架起,缓和过来,他怔怔地看向这方。
“你流的是我许家的血,就是死了牌位都供在我许家祠堂。你有何资格说这等话?”
他踏前一步,迎上来的却是许小曲手中刀锋。
此刻静得落针可闻,他抬手止住欲动的侍卫。许小曲缓缓移开弯刀,唇角挂起一丝凉薄的笑意:“那你会把许流觞扔去外面不管不顾十多年吗?”
“你又有何资格谈生我养我?”
许安哑然,只能看着她带着险些杀了他儿子的人走出许府。
许流觞缓过劲儿来,他跌跌撞撞跑到府门口,只瞧见那两道背影。
“那是许小曲?”他恨恨看着,转而看向他父亲。
许安闭目,叹息一声拉住他:“是。随她去罢。”
“你就这般不管她吗?结识这些粗鄙之人,我许家……”
“住口。”许安喝住他,“她好歹还是你姐姐,我许家的女儿,方才那人若是想杀你,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许安觉得自己累了。他为官这两年,都鲜少有这般累的时候。他本想等她回来,好好替她补上这些年缺失的许多东西。
可她不知为何,不愿回了。她说得也不错,他不会把许流觞扔去外面十余年,因为他许家还要留下血脉。
他隐约记得,他家这个女儿,该是他亡妻那般的性子。
柔和又固执。
她爱看书,整日里都抱着兵书,可她更爱习武。
许氏门庭,文人所向。她没有习得许氏分毫文人才气,从前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
……
“上来吧,也好省些力气。”许府外停着的马车车帘被拉开,露出祁凤扬张扬带着兴味的脸。
“多谢。”许小曲拖起薛煜,薛煜反扣住她的肩膀摇摇头。
祁凤扬眉尾微抬,看着他们二人眼中愈发好奇起来,最后只笑一句:“今日许府的热闹我也看了。只是未曾想竟是父女相杀的场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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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血肉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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