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又添新愁

江山无限,苍穹绵邈。

青芜生江堤,新愁年年有。

令陈亦章发愁的,是绿珠的选择。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无人听其言语。

湍流溯回处,陈亦章独自一人,在江畔呢喃。

烈日灼心,她的影子被正午的热浪吞噬,炙烤着她的脊背。

心灵、身体都闷得很,眼睛一闭,仿佛就要连人带剑,轰然倒下。

人要是受了磕碰,不碍事,涂些药膏擦擦便是。

剑要是受了磕碰,在祖坟前叩上八百个响头都无济于事。

这宝贝还是祖传的,娘亲用过。

她急需找片阴凉。

找到了。

陈亦章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以背囊为枕,暂栖湘妃竹下。

若是有旁人路过,铁定要怪这个丫头大大咧咧,不成体统,明显是家教有失。绝不会想到,这是一位出身侯门贵胄、书香门第的大小姐,是家人的掌上明珠。

出门在外,她便再顾不得礼法的条条框框,将繁文缛节抛却大半,行装从简,干净妥帖即可。

昏昏沉沉,几近入睡,发梢处硬邦邦的,枕头有些硌得慌。

她支着手臂,很是有些不耐烦,往背囊里探去,随手摸到的物件又让她心下一惊。

梦魇果真如影随行,缠着她迟迟不能休憩。

累丝金凤钗。

亦章细细打量着这只,由能工巧匠绘就的飞凤,即苏贞玉所言“妆奁里不值一提之物”。它以红石点睛,红褪了大半,描金嵌花,漆色淋漓剥落。

早已失却往日光泽,被它的主人舍弃的无用之物,不知归处。

古语有云,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以此彰显仁人志士品行至高至洁。

而凤凰,非梧桐而不栖。

联想绿珠依靠之人,陈亦章忽觉得讥刺不已。

那夜的血,与绿珠的初见,流过垂榕县的小溪,淌进她的双眸。

溪中的血色,来自仿品冶炼失败的原料,皆为人血,取自流民。

流民源源不断,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故而用得如此猖獗。

多亏了溪中血水的遮掩,醉花楼的绿珠方能金蝉脱壳,变成有间山庄的绿珠。

至少,如今,她被庄主视若至宝。

虽然,在陈亦章看来,绿珠只是从“以色侍多人”到“以色侍一人”。

若后续成功除恶,她或许能救下流民,但她救不了绿珠。

倘若能救呢?

毕竟,是她透漏出仿品之所在,让真相得以揭露。

陈亦章忽的生出邪祟的念头,也不管金凤扎手,将此物紧紧攥在手心——

那夜月下,绿珠怎的又问她赎不赎身?

可是,陈亦章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庄主赎了绿珠,谁又来赎她呢?

婚事本非她所愿。

若可以,她真想一解婚约,逃之夭夭。

只为,免受情愫叨扰,永灭心中烛火。

只是,君命难违。

恁般情,也忒恼人。

惹得她神思不宁,千端万绪,弹指生灭,如浪潮般涨了又落。

如此行叹坐愁,实在堪忧。

她需要将心安置,暂离无常之事,故刻意转移视线,凝神向江边眺望。

唯见葱绿灌丛夹杂赭色、灰白、鸦青之色,兼又露出几顶农家巧手编就的竹篾斗笠,脚步踟躇,影影绰绰,陈亦章便知,这是老许的话起了作用。

山庄院落里,部分流民被老许说服,拾掇了家伙,拖家带口,荷担背囊,匆匆离开了山庄。

他们知道,有间山庄,即将面临一场恶斗。

约莫半个时辰后,便是陈亦章与林湛如、老许约定夺取仿品的时间。

扣押赤眉药师,捣毁山庄阴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战斗之时,无人知晓会有什么突发状况,身经百战的武者必然深有体会。

为避免打草惊蛇,先按兵不动,积蓄体力。

“陈姑娘,劝说之事已毕。”

此间笑语盈盈,欣然而至的,必是林湛如。

“不知姑娘能否有空,陪在下闲谈几句。”

陈亦章本欲抛掷闲情,不料未婚夫又来招惹她。

一屏竹叶之隔,翠叶印染红斑,像是被木蚁噬过,流光掩映间,泻出少年的身影,衬得他面容清痩。

可以想见,庙堂之上,少年若腰朱服鱼佩,也是极其惹眼的存在。

陈亦章往叶间瞥了一眼:“林公子是来找我邀功请赏的?”

林湛如垂眸答曰:“不敢,只是有些闷得慌。”

“解闷?”陈亦章随手指了指身侧的竹荫,“行。说什么?”

用尽量简短的话语,避免对方察觉自己波动的情绪。

竹下的阴影里,安然躺了几片竹叶。

林湛如略弯眉眼,低头扫过几寸见方的青石板,折腰俯下身子,宽大的影子盖住了太阳。

陈亦章原以为他要拂去地上的落叶,谁承想,他居然直接坐下,顺带一拂袖,躺倒在满地落叶上。

以叶为床,和她的距离,不近不远,刚刚好。

“……”

陈亦章本好奇林湛如要和她说什么,可身旁躺着的人竟然没了声响。

能听到某人的呼吸声,极细微。

睡着了么。大概是。

夏风晃动竹节,迎送着四方吹来的徐徐风声。

林湛如眯着眼睛,安静地躺在陈亦章身侧,他的余光,绕过她的脖颈,不经意间顺过她的肩膀,背后是交叉斜逸的缚膊,可看出主人在打扮时很是不用心,只草草束就。

还有一物,掩于其下,反倒引起林湛如的注意。

“姑娘的剑叫什么名字?”声音略带困意。

“无名。”

“……如此重宝,居然没有名姓。”

身边的人摇头作叹,使陈亦章顿起揶揄之心:“怎的,你要学话本野史里的人儿,见了妹妹就叫‘颦颦’,隔空杜撰个名姓,给我的剑取个名么?”

话一出口,她自知失言,收住嘴唇,忙撇开惊慌失措的眼睛。

“颦颦?”林湛如来了兴趣,平直的嘴角浮起一丝弧度,“只是我没有表妹。”

陈亦章明显觉察对方话语带笑。

纳罕林湛如居然也看过《红楼梦》。

对方顿了顿,又言:

“有一个未婚妻足以。”

风多杂叶声,轻掷出的言语,混着低沉的嗓音,难以分辨身边的言语。

陈亦章没有听清,只见少年朱唇翕张,神思微动,像是轻轻承诺了什么。

“你们小情侣在打情骂俏个什么劲?要出发了!”粗野的嗓音,打断亦章思绪的正是老许。

“我不认识他。”

一句清亮的回驳,来自陈亦章。

冷言冷语,扎人肺腑。

林湛如单手支身起立,身上沾满竹叶,片片滚落碧玉琳琅,倒像是画中仙、云中君。

冷气凉飕飕,窜上肩背,似有凝迟滞涨之感,不似往日迅捷,他以为自己在绿荫下久了,气脉郁结,有些糊涂中暑。

“怎么了?”陈亦章用眼神督促他。

“无碍。”林湛如翻身便走。

**

有间山庄门可罗雀。

还有劝不走的流民在庭院外呆坐,无所事事,即使他们知道,回到闵城才是唯一的出路,也不愿放弃有间山庄这最后一根稻草。

闵城居,大不易,作为俞朝的都城,装载得下数十万人口,却无法保证每人都过得舒心安宁,顿顿吃饱喝足。

如今连这最后的净土都要被捣毁,他们向陈亦章等人投来憎恶、不解的眼神。

无人敢上前。

“几位贵客真有能耐,竟然代我下逐客令。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有间山庄易主了呢。”庄主挺着浑圆的肚子,搂着绿珠,踏上堂前。

先前的开场白反响不够热烈,庄主又道:“赤眉庄主所为,皆为我嘱托。宝物好处无穷,有朝一日,若能炼成,必然造福四方,你们不懂!”

“造福四方?没有为害一方,就谢天谢地了吧。”

座下冷笑一声。

陈亦章睥睨而视之,藏不住脸上的厌恶,嘴角勾起的弧度转瞬而逝,较刀光更为凛冽。

看到绿珠依偎庄主身侧,恶心不已,更是火上浇油,心中怒火更盛。

愤懑当即便要倾泻而出,陈亦章遂抽剑直指庄主:“交出明珠仿品,饶你不死!”

“你敢杀我?”闻此恫吓,庄主发出杀猪般的叫声,异常刺耳,“没了我!这些废物都得完蛋!”

堂下,隐约有哀求之声,凄凄惨惨,呜咽着替庄主告饶求情,听得陈亦章后背一凉。

似有无形鬼魅扑腾向前,抓住她的裤脚,发出非人的悲鸣。

可惜,此处并无鬼魅。

仅有拂尘凌空,挥斥着千钧力道,要一击夺她性命。

“铛——”

陈亦章猛地回头。

日光穿透木棂格窗,将每一处细节放大。

挡在她身前,林湛如的宝蓝劲衣扬起修长的后摆,两人之间的罅隙露不出半点日痕。

秽土结成不透风的屏障,飞沙扬尘,堂中坐具齐齐倾侧。

林湛如抽刀出鞘,在拂尘袭陈亦章脖颈之时,以刀背格挡,拂尘顺势旋作团状,如春蚕吐丝,缠上厚重的碾霜刀脊,丝缕交错,银面反光,横斜出林湛如眉眼锐利的锋芒。

偷袭不成,陷入焦灼拉锯,赤眉药师挥动拂尘,身子旋过一侧,怒将矛头对准林湛如,空闲的另一只手弄作掌状,怒目圆瞪,瞄向林湛如肩背。

殷红的身影,如午后雷雨般,骤然坠下。

陈亦章敏锐非常,劈剑往赤眉药师背后袭去,如细绸分化成数点白雪,宛如极昼入夜,月华纷纷缭乱。

晃晃悠悠,林湛如躲过掌势,脚软劲麻,四肢不听使唤,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他明明滴酒不沾,却像是摆弄了一套醉拳的章法,东倒西歪。

姿态颇为滑稽。

与赤眉药师对阵,陈亦章左右开弓,刺向药师周身,穿剑如流水,忙不迭地格挡扑面的拂尘,自有韵律,不急不缓。

陈亦章甚至还有闲暇瞥向一旁的林湛如。

木棂格窗边,林湛如勉力支撑,紧紧抓着碾霜刀,额头上隐约可见青筋外显。

林湛如平复急促的呼吸声,精神紧绷,扬起脸,正好对上陈亦章的视线。

他的狼狈在她面前一览无余。

林湛如心下一沉。

陈亦章朝他轻笑。

不太像是她平时狭狎、狡黠的笑,绝不是数落他的意思。

更像是盈虚之交的上弦月,挂在朦胧夜幕中,安静地注视大地。

然而,她勾起嘴角,还向他说了一个字。

林湛如轻轻地念出陈亦章的嘴型:

“笨。”

小湛如~要好好精进武艺哦^_^

“青芜生江堤,新愁年年有。”化用冯延巳《鹊踏枝·谁道闲情抛掷久》中“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出自陆机《猛虎行》

“怎的,你要学话本野史里的人儿,见了妹妹就叫‘颦颦’,隔空杜撰个名姓,给我的剑取个名么?”出自《红楼梦》第三回:金陵城起复贾雨村 荣国府收养林黛玉 贾宝玉与林黛玉初次见面时为其取字"颦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又添新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理工男穿越沉迷种田

东京风华

大秦:寡人嬴政,打造诸天仙秦

高端洪荒:开局镇杀穿越者

无线影视:从一个人的武林开始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今日亦章不红妆
连载中东木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