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求不得

“……你说得一点没错。”

林湛如侧过头,一双含情目顿失神采,恹恹地投向水滨。

“我自是不如你。”

……

独属于一叶孤舟的寂寞,蔓延到船首、船舷,然后是船尾,沁入坐在船舱内的二人身上。

陈亦章感到身体更冷了三分。

“喂!”

不妨用滚烫的话语浇醒眼前人吧。

“好像有人第一次见面说要保护我来着,怎么听了半句数落,就囫囵认下了?”

陈亦章感到热气上腾,话如刀锋般刺向林湛如。

“好歹是当朝武官,怎的连个招式也躲不过?”

扁舟逐浪,陈亦章的质问震得船身微微摇晃。

眼前的少年仰卧着,阖上眼睑,颇有一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躺平摆烂感。

“是我不想躲吗?”

林湛如垂眸浅叹一声,似是在自嘲,又含无可奈何之意。

“第一次见面,就下那么重的手,看来姑娘是巴不得我快点去见阎王。”

如果林湛如早早弃武从文,他必然挨不过陈亦章六个时辰的定身。

估计大婚当晚就能出殡。

“是你自己武艺不精,还好意思说我?”

陈亦章蹙眉,攥紧拳头,言语近乎蔑视。

话既出口,她恍然察觉,好像不应该对有伤在身的人说这样的话。

林湛如的脸色是被泼墨浸染一般的黑。

陈亦章感到他的嘴唇在黑暗里动了动。

但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感恩二位出手相救,敢问名姓为何?”船夫粗粝的手探进船舱。

“陈亦章。亦,也的意思。”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立早章。”

芳菲菲其弥章。

“好俊俏!倒不像是寻常姑娘家那些娇娇弱弱,花玉瑶环的名字。”

“也不是这个理。单看名姓,看不出一个人的品行好坏、秉性坚毅与否,古有谢瑶环、上官婉儿作宰,穆桂英挂帅,李香君血溅桃花扇,还是不要以名取人吧。”

陈亦章笑道。

“哈哈哈,姑娘还真是见多识广。”

船夫接着问:“旁边那位小哥呢?”

“林湛如。湛,湛蓝的湛;如,如是我闻。”

“好好好,二位到底是书香人家出身,取的名字就是讲究。”船夫乐呵呵拍手,有意为他们捧场解围。

陈亦章回以一抹浅笑。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

“不论别的,林公子的名字确实雅致。”

她勾起如艳阳一般的笑脸,抬眸看向身旁的林湛如。

她以为他会随声应和几句。

林湛如很不客气地侧过头去,根本不在意她讨好的微笑。

他拖着负伤的身子,往船舱的另一侧挪动,直接缩到舱内一隅。

连二人之间的距离也拉开了好几尺。

空气冷得要把船舷撕裂。

若不是身上带伤,陈亦章毫不怀疑林湛如会直接跳江。

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

“别碰我。”

进客栈里屋后的第一句话,林湛如沉下脸色,肩背绑着绷带,绕过桌案,冷冷地迈步坐到屋内的一侧。

和陈亦章离得很远。

陈亦章:?

说好的温润如玉温驯贵公子呢?

“公子伤在后背,需要人帮忙上药。”郎中的话回响在耳际。

陈亦章使尽浑身解数把林湛如的肩膀裹成了粽子,郎中为林湛如重新上药还颇费了一番力气。

临走时,陈亦章顺手接过药膏,耳边传来郎中语重心长的嘱咐:“麻烦小姐了。”

林湛如垂下温顺的眼眸,亦步亦趋,跟在陈亦章身后,似乎把身家性命一并交托到她手上。

踏进屋内,他却刻意撇开目光,抚着疼痛的肩背,独自坐于凳上。

空留陈亦章呆立在原地,撕开药膏封条,不知所措。

林湛如的视线没有多做停留,旋即背过身去。

他有意拒她于千里之外。

他不想让她再一次看到他的狼狈。

一时间二人无言。

借着抖动的烛火,陈亦章静默地端详着林湛如。

少年的发冠凌乱,眼神失色,垂下几缕纷乱的青丝,苍白的嘴唇,脸颊近乎没有血色。

失了少年意气,像是被雨打风吹的残花败柳。

感觉,他很丑。

林湛如宛若一尊石砌的雕塑,沉沦在阴影里。

狭小的客房,但两人距离似乎有半壁洞庭湖那么大。

半晌,陈亦章捕捉到林湛如看向她的一瞬。

一双暗淡的双眸,拂去明媚色泽,空留踌躇与怀疑。

是充满拒绝的眼神。

很显然,林湛如不想与她共处一室。

似乎她一路上的所思所想皆是自我臆想。

她对他的好感,只是她顾影自怜、自导自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的荒唐闹剧。

陈亦章看着自己手里拎着的药膏,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觉得自己一路上对这个男人莫名其妙的好感和滤镜很可笑。

“外敷药放在这里,你自己弄吧!”攥紧手中封袋,陈亦章拧得指腹生疼。

“弄不好,死了也别怪我!”

不太像是自己往常的声音,响彻整间居室。

“啪”的一声,药膏砸在桌上,比郭靖当年在全真教门前石碑上的那一拍还重许多。

震得林湛如怔了怔,松散的手指不由得一屈,扣住木桌的边缘。

陈亦章头也不回地踏出门去。

“咳咳!”

林湛如眼眶布满血丝,慌乱地扶着桌缘,追着陈亦章的背影,一只脚踏出门框。

背影愈行愈远,直到他难以触及。

沉吟片刻,他最终没有走出这间居室。

……

空气终于松泛开来。

夜已沉,街上偶有脚步声响动,红男绿女的衣襟肩头,溢满苍乡的栀子花味儿。

溪水之上,栀子花雨沾衣欲湿。

陈亦章拾取身上的白玉瓣,从背囊里掏出绿珠的累丝金凤钗,连同花瓣一起,投入苍乡的溪流。

白瓣簇拥着褪色的金钗,随溪流远去,没了踪影。

冰凉触及手背。

陈亦章低头拂拭,方觉眼眶湿润,眼角有泪。

明明没有受伤,为何想要哭泣呢。

“姑娘!”

背后传来女子的叫声,明显是上了年纪。

陈亦章慌乱地擦去脸上的泪水,可是红红的眼眶还是出卖了她的心思。

“姑娘,你哭了。”

伸来的是一双结满厚茧的手。

眉眼很温柔,应该在有间山庄的人群里见过。

应该还带着孩子。

眼前如母亲一般年纪的女子,变出一方手帕,为她拭泪。

“我们都听老许说了,感谢姑娘大恩大德,救了我们这些穷苦人。”

“我与我家相公在客栈打杂,这些你暂且收下。”

东西不沉,但可能是这一家人的为数不多的部分积蓄。

陈亦章连连摆手:“不敢当不敢当!这如何使得!”

奈何俞朝百姓的客套功力实在深厚,她若不收下,怕是要捱到天明也走不了。

推脱不过,只好暂接下这份陌生人的善意。

“对了,与你同来的那位公子呢?”

“他在客栈。”

“不知姑娘是要去何处?想必路途艰险,难有志同道合者。若有,偶生龃龉也是寻常。”

“若有谈得上话的人与你作伴,不论他意见与你是否相合,或能相互照应,也可消解孤独,不易剑走偏锋。”

**

陈亦章复又折返客栈,踏上楼阁,在门前停驻。

若不是客栈满员,何苦要和他挤一方狭小居室。

若不是多管闲事,何苦要陪其问诊,为其善后。

昏黄的窗纸上投射出人影,一盏烛火冒着摆动的星子,照得室内忽明忽暗。

内里的人影似乎觉察到她的到来,披上外衣,敛了敛衣袖,把鼓捣了一半的东西放回原处。

透过木棂格窗,陈亦章看到他正在看着自己。

一纸之隔,看不清他的表情。

“姑娘怎么不进来?是怕在下吃了你不成?”

里头的声音模模糊糊,勾着她往前进了一步。

陈亦章捏紧剑鞘,食指旋起剑柄上的花穗。

每当她感到紧张,总会不自觉搅动花穗。

她左右为难,前进一小步之后,还是站在原地不动。

屋内的人影站起身,走到门前,和她对视着打开门锁。

昏暗的客栈泻出一湾温暖的灯火。

陈亦章琥珀色的眼里映出林湛如一双疲惫的褐色眼眸。

林湛如:“你哭了。”

陈亦章:“没有。”

陈亦章撇开红肿的眼睛,手指翻了翻垂落的剑穗。

在林湛如的注视下,踏进一屋的暖黄烛火,锁上了门。

地方虽小,总比在外头过夜受凉要好。

陈亦章的眼睛扫遍客房,里里外外敞亮干净,应该是又被人打扫了一遍。枕头、被子、席子很齐整地摆放妥当。

地上还有一床席子,放在衣橱旁,在床的对角。

从床到地铺,约莫有六七尺的“安全距离”。

很有分寸感。

林湛如端坐着,好像在等待阁中帝子降临北渚。

很郑重。

“姑娘睡床上,我打地铺就好。”简直是掩饰不住憔悴感的声音。

林湛如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看起来比中药还要苦。

“等一下!”

陈亦章当机立断,一步上前,扯住林湛如的衣袖,衣袖又恰好连缀着右肩。

为方便看诊,林湛如右肩的衣袖本就松散,如此哗啦一声,袖口连着布匹,一并滑落。

指尖捏着褶皱的衣绸,撕扯布条的声音,如裂帛弦断,有一种怪异的快感。

白花花的绷带渗出鲜血,粘着颜色古怪的药材,露出林湛如的肩背。

绕过桌案,陈亦章把林湛如逼到客房角落。

陈亦章看到林湛如眼光闪烁,扭过头去,她逼近他的眼眸,不经意间蹭到他眉眼慌乱坠下的几缕青丝。

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药味。

混杂红花、苏木,还有川芎的味道,是有些特殊的清香,闻得人精神一震。

意外地没有汗臭味。

他沐浴过了。

林湛如的脸上复现红晕,如海棠花醉。

陈亦章注意到,每一次对视,林湛如总是最先脸红。

明明是矫健有力的臂膀。

趋近古铜小麦色的皮肤,少不得被日头曝晒几回。

在陈亦章眼里,却颇有种软玉温香、吹弹可破的错觉。

果真是家养的武官。

“你根本就没有好好上药。”陈亦章拿起药膏,衣袖掠过桌案,跃动的烛火也随之一抖。

“你不是要我还你六个时辰吗?”

“好,我还你。”

林湛如倒吸一口冷气。

陈亦章:快脱。

林湛如:……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屈原《九歌·湘夫人》

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屈原《离骚》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屈原《离骚》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屈原《招魂》

感谢三闾大夫承包了本章,阿里嘎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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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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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亦章不红妆
连载中东木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