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将她错认

血,赤色的,蜿蜒而上,如彼岸花绽放。

鲜血,像胭脂水,爬行在青石板的罅隙间。

那是垂榕县东门口浣纱姑娘随意倒下的皂角水流经的路径,混杂了沦落的女子晨间卸下的罂粟壳碾作的妆粉,同泪水、唾沫,汗水,一道流进小溪里去。

待到深夜,月照沟渠,那抹最清澈的白,若同这些晦物浑融一体,变得不清不白,不干不净,那可真是遂人心意了。

亦章念及此情此景,无关过往,却不知为何生发出这些吊诡念头,打了个冷噤,险些吓着自个儿。

眼前确有失魂人,静理妆奁,于高阁边懒懒眺望,倚栏独立。

亦章抬眼看去,只见那人:

云鬓不理眉尖蹙,昏昏倦倦,昨夜酒渍未除,茶褐色的酒水蔓延周身,皴染腕上蜀绣玫瑰纹,将那金灿灿、红彤彤的样子变得黑黢黢、乱糟糟。

若要急急托丫鬟拿去换洗,却是迟了。织锦袍上,时令的花朵未来得及盛放,便匆匆遇寒凋零。

绿珠伸出几根春韭似的玉指,捻着左肩堕下的一束凌霄,迎着熹微晨光,呆呆地张望四处乱飞的鸟儿。

她念起去年的日子,自己也曾盼望着同心上人展翅高飞,如今囚于这金牢笼中,再无指望。

离彼时的心境,不过一个春秋罢了,她对镜自视,竟恍然觉得自己已老了十多岁余。

空中飞舞的小雀扑腾到地面,正正好落在卖些钗子簪子、花儿粉儿的小摊前,每日卯时,绿珠所居醉花楼旁的小摊都会准时开张。

这方寸之地离绿珠不过二丈,束于高阁的她却难及。

绿珠注意到,小摊边走来了个红衣女孩,武生打扮,眼神稚嫩无邪,显然未经世事。身边陪着个身量相仿的女孩,应是官家小姐,有几分弱柳扶风之色。

论那小姐身上的鹅黄栀子花百褶裙,绿珠想起她衣橱那里也存着一件的,原是郡上薛四老爷送她的,绿珠嫌样子老旧过时,又恶心那老纨绔的谄媚姿态,便一直压在衣柜里。

正欲细细看时,绿珠恰好迎上红衣女孩——陈亦章的目光,二人不经意间对上了视线。

那红衣姑娘,樱桃小口俏弯眉,杏眼含波,见之忘俗,算是初长成的美人。

明明在同一处,此刻对视的两人,却有云泥之别。

正如夏虫不可语冰,折翼的囚鸟再难飞翔。

绿珠望之失神,沉默不语。亦章也失了神,那绿珠鬓上的累丝金凤钗好似领悟了她们心中所思所想,有意要为二人解围,扑簌一声跃下楼去。

亦章往日敏捷非常,谁料这回竟没能接住。

这姑娘是有些呆的。

绿珠会心一笑。

“罢了,妹妹,我不方便下楼,这钗子送你了。”

红衣女孩恭敬欠身,向绿珠点头施礼。

两个女孩身旁窜出来一小厮,似是有些嘱咐的事情。那红衣女孩和黄裙小姐耳语片刻,先一步去了。

少顷,红衣女孩走远了,忽的有一蓝袍小生顶着宝冠阔步走来,那鸽子蛋大的红宝石霎是夺人眼球,绿珠随即认出那小生身份不凡,应是闵城人士。

只见他步履匆匆,穿行过人流稠密的巷弄,一把抓住了黄裙女子的手臂。

酒肆的招旗飘飘,招徕八方商贾,将云翳渲上几抹绛红。

绛红攀上黄裙小姐的脸,风卷云动,蓝袍小生见其容貌,随即一愣,垂眸作揖赔礼,转身便去了。

唬得绿珠饶有兴趣地观察探看。

那蓝袍小生走远了,黄裙小姐的小脸还红通通的呢。

俗语有言,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看来,这其中必定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故事。

可惜啊,世间男女情爱总归虚幻,如此看来,还是无价宝更难求得。

绿珠思及此处,眯眼冷哼一声,顿时失了兴趣,转身回房不题。

却说林湛如寻亦章而来,恨不得把百步穿杨的眼力使出来,那垂榕县闹市人头攒动,远远见着前方有一人,身量似与亦章相仿,心下踌躇,恐无端打扰她,又担心错过她。

林湛如未能决意,身体已然先其一步抓住了脑海中的幻影——确切说来,是苏贞玉的胳膊。

贞玉方才暂别了亦章,哪里料及有人拦她,将她误认,“哎呀”一声险些滑倒,湛如虚手欲扶,幸得贞玉先行站定。

二人皆垂眸。

一人心沉了大半,一人脸红了大半。

“在下一时心急,认错人了,请姑娘恕罪。有事先走一步。”

还未等苏贞玉应答,湛如匆匆抽身离去,只留贞玉一人。

贞玉见那少年玉面簪缨,气质非凡,虽只有匆匆一瞥,却觉心里慌得紧。

她想要细细再看那少年,却是不敢,仍旧守着往日里腼腆贞静的性子,默默低头不语,任由那少年走远,任由这段记忆消逝。

林湛如并未将这段插曲放在心上。只是在找人途中留了些心眼,认人时更加谨慎。

他步履急急,未有停留之意。

此时日近正午,垂榕县的通衢上人来人往。

此县位于惠城东北方,有个港口可贯穿水路与陆路,街中大小地铺摆满了船舶来往运送的货物,多是新奇好玩的点心玩具,苏贞玉邀了陈亦章来玩耍,顺道送其一程。

道路通衢,挤着些街坊四邻,众人前仆后继,摩肩接踵,好不热闹。

方才绿珠坠钗之时,有苏府小厮为柳姨传话,嘱咐亦章回府取遗落的物什,亦章恰好被那阁楼上美人的血色幻影震得心悸,心下正不解,恰好托了个借口,暂与贞玉分别,折返苏府,顺带平复心绪。

柳姨盛情难却,亦章推脱不成,故而勉强收了些许盘缠,再度上路,准备同苏贞玉随意逛逛便乘船离开此处,从水路往北而上。

此时,亦章出了苏府,正打算与贞玉汇合。

陈亦章、林湛如,同在垂榕县的通衢,于稠密的人流中行进。

他们相向而行。

亦章猛地抬眼,直望见道路前有一片阴凉之地,那交叉的平地拔起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黄发垂髫皆在树下乘凉。

她心下暗喜,庆幸终于有了荫庇之所,免受这路上乱七八糟的人味儿。路过树荫,便是贞玉等她的脂粉簪玉摊子。

得快点儿,不能让她等太久。陈亦章拔腿便往前跑去。

与此同时,林湛如从树下卖水的小贩口中得知苏府的方向,不假思索地迈出了榕树下的阴影。

马上就要见到她了。湛如在心里默念了她的名字。

“亦章。”

飒飒风过,树影摇曳,少男少女的心随人群而悠悠晃动。

“亦章姐姐,你知道么?”贞玉对亦章笑道,“适才有位官人路过找人,还把我错认,大概是他要找的人背影和我有些相似。”

亦章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拿出绿珠掉下的累丝金凤钗,问贞玉要如何处置。

“醉花楼的女孩儿们一般不下楼,若是偶尔丢了什么不要紧的东西下来,她们也不理会。估摸着在她们的妆奁里,与这累丝金凤钗类似的玩意儿,怕是有成千上百对,她既有意送你,那你便收下吧。”

贞玉拢了拢额边的碎发,见亦章反应平平,便打趣道:“我娘说,我们俩的背影有些相像,现在想来,那位官人怕不是在找姐姐你呢。”

亦章闻言,心头忽有雷霆闪过,直击她的心扉。

她想起,少时不知事,她见家中庭院的芙蓉长得明艳可人,随意伸手拧下枝头摘取,那粒粒皎洁的碎玉瓣儿在她手心,摊开却成了枯萎的褶皱蝉衣。

在不经意间错过一些事物,徒余无奈与懊恼,那时的她也是这般感受。

亦章后知后觉,顺着贞玉所指的方向,向湛如走远的方向望去。

那个方向,是垂榕县中那颗参天巨榕长成的绿荫。云卷云舒,光影错落,那卖水的小摊依旧热闹喧嚷。

没奈何,就在刚才,绿荫与白日相交之处,亦章与湛如二人擦肩而过,转眼分别。

那身宝蓝劲装随风扬起的衣摆,正好悄声掠过她的嫣红轻衫,身影重叠,绰然风声流泻于二人交叠的衣裳后摆。

仅此一瞬,蜻蜓扬翅,掠过河海的边界,无人察觉。

可是,蜻蜓振翅的回响或长或短,皆在二人的心中留下了痕迹。

湛如自出了闵城的护城河,为寻亦章,晃过了竹林径与惠城中的弥勒寺,见过奎爷、阿义、初谷和尚等一干众人,今至惠城东北部的垂榕县,肩上还挑着启宣皇帝的圣谕,时刻催着他往隋州水患之地,心里自是不得闲。

自与初见后,一晃过去了四五日,念着那没影儿的未婚妻,他不自觉地焦躁不安。

无需久留,湛如果断踏出那片巨榕的荫蔽,他与她擦肩之后,他似有感应一般蓦然回首。

茫茫人海,却再无她的身影。

“别想了,她怎么会在这儿?”湛如自嘲般笑道,“这烈日炎炎,还真是漫长。”

“无妨,芙蓉纵使被烈日曝晒凋萎,来年还会再开。”

亦章喃喃自语。

她正立于垂榕县渡口,向贞玉作别。

“姐姐一路顺风!愿姐姐早日寻得灵药,阿姨身体便能早些痊愈!”

“承你吉言,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妹妹,你和柳姨多保重!”

亦章坐着渡船,摇摇晃晃,看着岸上的贞玉变得越来越小。江面波光粼粼,水色澄澈洁白如镜,那抹岸边的鹅黄倒映江面,好似一枝迎春花临水自照。

她有感于此美景,在心中遥祝苏府母女平安顺遂。

垂榕县的故事本该就此作结。却不想,亦章乘舟离岸的当晚,醉花楼生变,大抵是有酒楼女子罹难,却独不见有人喊叫挣扎的声响与痕迹。

第二天,垂榕县东门口的小溪边,传来了浣纱女的凄恻叫喊:

“溪水,溪水是红色的!”

让我们暂时和苏贞玉妹妹作别吧~人生何处不相逢,一定会再见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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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将她错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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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亦章不红妆
连载中东木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