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便飞身前去营救。公孙逸阻拦不得,也提步跟上,心中后悔把轻功要领尽数教给苏卓,害她跑得太快太远,又心存一丝庆幸她轻功学得好,否则肯定会受很多伤。
苏卓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着急忙慌去救一只杀了许多人的鬼,或许是她太过凄惨,或许是她们有相似的命运。触碰到梅英的衣袂时,苏卓心里一阵钝痛。
“你怎么样了?”
苏卓急忙发问。梅英是法力高强的鬼,竟然如此轻易所伤,实在匪夷所思。
又见那化成影子的祭官直朝梅英扑来,苏卓抬起雌剑,只消一晃,影子就退出三尺之外,不敢进犯。
苏卓心里犯嘀咕。这影子法力并不高深,她轻易就可以对付,为何梅英还如此忌惮?
不光忌惮,还……还留下了眼泪。
苏卓震惊地望着怀中的梅英。
“你到底怎么了?”
梅英咬住嘴唇,一味地摇头,不语,化成影子的祭官再一次扑杀过来,这一次,梅英忽然奋起,挣脱开苏卓的怀抱。苏卓没站稳,向后撤几步,却听闻梅英的悲鸣:
“我杀了你,是为娘的错。一命还一命,你若想报仇,尽管来索我的命吧——”
“但你要知道,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罪孽。”
**
梅英爬到床头。
身上的铁链叮当响,但并不妨碍她伸手,把孩子抱在怀里。
千不该万不该,是个儿子。
梅英的眼角滑落一滴眼泪。
如果是个女儿,或许她还能带她出去,浪迹天涯。但是个儿子……天大地大,哪里都是王村。这世界就是不公平的,男人地位在女人之上,人人都想做男人。
梅英已经失望,对这个世界失望,对自己失望。她恨自己不争气,竟然生了个儿子。看那祭官得意、欣喜的样子,真令人作呕。
梅英撇过头,干呕几下,淡黄色的液体滴在地上。她伸手,用衣袖拂去,愣怔几秒,突然下定决心,双手环住婴儿的脖颈,用力、用力——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
在那个瞬间,快感从脊柱蹿升到头颅,爆发出烟火。
她突然明白,为何村子里那么多人会杀害女婴。这么柔弱的躯体就躺在自己手心里,任我摆布,杀一只鸡都没这么容易。
婴儿的啼哭,是她胜利的战歌。
直到婴儿的哭声偃旗息鼓,直到手里的生命化作软塌塌的一团肉,她才撒手。
她哭了。
先是流眼泪,而后是号啕大哭。等他死了,她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
钻心的痛。
她拍打着自己的胸部,几欲作呕,眼泪和鼻涕混作一体,黏在头发上,她胡乱把头发撸到耳后,忽然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洗澡了。
好脏。
好臭。
为什么我会沦落至此?连猪狗都不如?
她悲哀地哭着,眼泪和伤痛从未如此真实。
直到背后的那扇门打开。
“梅英,我回来了,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
“最近的祭祀活动有些频繁啊。”
“可不是,不过村里的生意越来越红火了,香客都来这里上香供奉。”
“新上任的祭官,确实能干。”
“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村民交头接耳,议论着今天的法事。祭官在昨日突然张贴公告,说紧急安排一场求子科仪,王村及其周边的村民皆可前来供奉,香钱不限。
“打了一卦,明日为吉日。” 祭官向村民解释道,“本场法事本来是为左村某一信众出银子筹办,但愿力越大、法力越大,所以我斗胆邀请信众都来参加,诚心诚意上三炷香,保佑你们子嗣绵延,福寿满堂。”
众人喜不自胜。祭官的法事可不是人人都能参加的,求子乃本村重要的收入来源,祭官收钱办事,只有富庶的人家才能请得动祭官,让他亲自做法事,寻常的村民连沾光都难。
可是人人还是推崇祭官、以祭官为尊,毕竟祭官王家是王村的大姓,族谱也是他们修撰的,村里各种各样的庙宇、道路、学堂,都少不了祭官的资助,而“求子”能赚这么多银子,也都得靠祭官这个招牌。
他们心服口服,所以祭官说什么,他们便做什么。比如,让他们生了女婴就送到祭官家,祭官说会送到寺庙里,但后面又卖到哪里,没人知道,可能被杀了,也无人在意。毕竟,有些人家见到是女婴,会直接掐死在襁褓。
梅英被关在祭坛里,听着外面诵经的声音。
祭祀开始了。
首先是奏乐。祭官家里养了乐童,童声稚嫩,他们被阉割过,声音永远细腻、婉转,如黄鹂鸟一般,她生产时,祭官带来几个乐童,站在产房前唱歌,缓解她的疼痛。
而后是诵经。祭官和他的徒弟,念诵着梅英听不懂的文字,天、地、气、某某真人、某某神。
这些神仙知道,祭坛中有个女人,而祭官正在杀人吗?
梅英的口鼻被掩住,不得出声,她已经不再哭泣。祭官或许正在念诵某种咒语,让她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她犯下了罪孽,她知道。但她这是替天行道。
杀掉一个男婴,是一种复仇。王村的所有男人,哪一个不是曾经襁褓里的男婴?他们掠夺了女婴的生存空间,他们曾杀掉多少女婴?而她,不过是掐死了一个男婴而已……
只是那个男婴,恰好是她的亲生骨肉。
想到这儿,她的心又钝痛起来。所以她刻意不去想。但临死前,那孩子的眼神——
祭官说,这孩子的名字,叫更生。
梅英嗤之以鼻。纵使她读书不多,她也懂,更生代表轮换和新生,更生?她眼瞅着他怀里那个皱巴巴的婴儿,他无非是下一任祭官罢了,或许更加残酷,哪里来的更生?
可笑至极!
唯有杀死他,她才能“更生”。
唯有杀死所有男人,王村才能“更生”。
唯有杀死这世界上所有的——
点火了。
歌声如诉。
一张张燃烧着的符纸,承载着众人绵延子嗣的愿望,落到了梅英的头发上、脸上。
梅英先是感到无以复加的烫,烫得她想把前几日吃的饭都呕出来,随后是痒,而后是麻木。待全身都燃烧起来时,她已经毫无知觉。
她忘了一切。
忘了她是如何降生于这个世界上,忘了她是如何被卖到王村,如何生下第一个女孩儿、第二个男孩儿,她忘了她是如何亲手掐死自己的孩子——
这些她都忘了。
恍惚之间,她的肉身寂灭,灵魂脱离祭坛,她没有六识、无知无觉,一切都不复存在,一切都回到原点,回到最初,回到两个人交合的那一刹那,缘分错开,她从来没有降生于这个世界上……
不。
不对。
女婴的啼哭牵引着她的魂魄,她无法走远,无法遁入轮回之间。她还是梅英。记忆又回来了。她有了听觉,她听到祭官的念诵、人们的祷告,她有了视觉,她看到脚下女婴腐烂的尸骨、祭坛中自己化成焦炭的尸体,她有了嗅觉,她闻到了自己的血。
她还是梅英。
但那副躯体已经离她远去,她不依赖色身而活,如今,她是自由的。
她飘到天空上方,或许是灵魂,或许是意识,或许弥留之际的一缕呼吸,她借最后这点难以名状的东西,俯瞰王村。
乌泱泱的男人。没有女人。女人都躲在家里生孩子,生下来的女婴被掐死,男婴得以存活。
她潜入屠夫的人家中,夫人正在分娩,万幸,是一个男婴。夫人欣喜若狂,嘴里喃喃道:“终于、终于!老天开眼啊——”
她潜入钱庄老板的家中,三个男童正在斗蟋蟀,他们讨论着以后要娶隔壁左村的女儿做媳妇,“生八个儿子!”
梅英一阵恶寒,她回到了祭坛内。法事还在进行,符纸、唱诵、香灰,落在她的尸身上。梅英安住于此,重新回到这个破败不堪的色身中,忍受着余痛,屏住呼吸。
身体越来越轻,疼痛越来越少,祭官的唱诵越来越远,却越来越清晰。每一个字都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明白了以前不曾明白的字句,领悟了其中的深意。
刹那间,她看到光明。
她睁开眼睛。
她是梅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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