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颜坐在地上,面朝一面不大的窗户,他熟悉的窗户。
虽然都是于铭靠窗户睡觉,但是他每次醒来看见的,是有着于铭侧脸当前景的窗户。
他背靠在卧室的床边,和唐知野一起,打算一起看那本书。
看书之前,栗颜说:“和一个人一起看一本书,在很多人看来是个浪漫的事。先前在网上看见的一个话题:和他/她在一起做过的最浪漫的事。里头有一张照片,两个人躺在垫了毯子的地上,脚直直地架在墙上,女的躺男的肩膀上一起看一本书,用窗户透进来的光源,那光源照亮了他们的大半脸和身体。”
唐知野一只膝盖弯曲,一直脚直直地往前伸,不知道是房间小还是他腿太长,感觉都快抵着那墙。
“那张照片拍得是真的好,”栗颜瞧着他那夸张的长腿,把自己腿打直了去比,果然,多出整整一只脚,“但是你知道那照片的问题在哪儿吗?”
“在哪儿?”唐知野问。
“那照片…是谁给他们拍的呢…”栗颜手指在唐知野面前一竖,然后往窗户指着一个弧度,“还有,面朝窗户那么躺,窗户透进来的光打在男女主的脸上,可他们拿着的书是背着光的,怎么看得清楚上头的字嘛。”
唐知野明白过来:“哦,摆拍,摆拍才是和他/她做过的最浪漫的事。”
“哈哈,对,如果下面儿好多人回:真的好浪漫啊,好羡慕呀,我也好想有个人跟我一起这样看一本书,之类的评价,那这照片就显得更浪漫了…”
栗颜呵呵笑了一分钟,他自己讲了个笑话,把自己逗笑了,却发现唐知野脸上的笑太平太淡,不是很满意,就把头往床上靠,看着顶灯说:
“在山上因为无聊和你一起看一本书的时候我想起过这张照片,我把我俩的行为往“浪漫的事”上去靠,最后发现,看书看进去了,根本和浪漫搭不上边,尤其是书里的人正在经历着苦难。”
唐知野瞧着栗颜,不给予回应,似乎是好久没见,这么近距离的俩人相处,让他只顾去看去听。
“对了,这书看到哪儿了?”栗颜问他,“和上次一样,把先前的内容给我讲讲吧。”
唐知野拿着那书说:“我几年前就看完了,只是刚刚整理书的时候又看见了,想起里头的几句话,就又翻来看了看。”
“什么话?”
“遭遇过大屠杀后幸存的原住民采访当中,所念的诗句。”
栗颜眨了眨眼:“屠杀?诗句?”
“这书不厚,”唐知野犹豫不过几秒,“书还是要自己看,要不,我陪你再重头看一次?你看书算快。”
栗颜点头,带着感谢:“好…不过看慢点也没关系…”垂了眼帘,“在这多待一会儿是一会儿。”
“怎么了吗?”
唐知野将书翻回第一页,把长腿收回,盘腿后将书放在了右边腿上,栗颜和他都能看见的地方。
栗颜摇摇头没回他的话,开始认真看书。
不过这次不像上次需要翻书的时候去抠抠对方的手心,唐知野让他自己掌握节奏自己翻。
“我脑子缺了一块。”
这是书的第一句话,就像男主的感受一样,栗颜也对这一句话所震动,往下快速读了去。
讲的是男主接到一份工作,校对和整理一份关于中美洲长达36年的内战当中,军队对原住民的种族屠杀的报告。
报告分四卷,每卷附有对幸存者开展共计6000多场采访,男主在这些采访的文字当中渐渐错乱。
作者让这份编辑工作一点点摧毁了他没有任何信仰的愤世嫉俗的心理和情感世界。
栗颜盯着那些特地加粗了的、被采访人留下的、使男主一步一步深陷的句子,忘记了时间正在他周围嘀嗒嘀嗒数着节拍。
“他们的衣裳在伤心…那些房子,它们在伤心,因为里面早已无人…”
男主被这些句子所打动,觉得这些幸存者都是天生的诗人。
他试图告诉跟他有所接触的人,这些句子是多么让人心动,多么准确地传达出了这些幸存者的绝望。
但是似乎没有人跟他感同身受。
“梦永远地、依然停滞在那里。”
男主觉得这句话太过精彩,韵律优美,结构无可挑剔,即向永恒延展,又忽略瞬间,特别是副词,营造出一副拧转时间脖颈的画面。
即优美,又恐怖…
“让我们感到害怕的,是跟我们一样的人。”
栗颜已经被这些一段段如诗的文字渐渐引入了那场关于屠杀的狂欢,而这里已经接近了书的尾声。
军队让村子一半的人口杀死另一半人口,最好是让印第安人杀印第安人,这样就算有一半人活下来,他们也只能顶着杀人犯的罪名度过余生。
栗颜揉了揉眼,抬眼去看窗户外面,天是黑的,但有路灯灯光,眨眼间全是那些加了粗的文字。
“怎么了?”唐知野问。
“我好像记得老早以前看过的一本书里也写着这么一段,土耳其人因为害怕斯拉夫人暴动,到处烧杀,用钉子把囚犯长钉穿过他们的耳朵,将他们钉在高高的围栏上,以当作防卫,通过他们的痛苦的喊叫声。”
“卡拉马佐夫兄弟。”
“对对…”
栗颜回过头来继续翻书,男主已经精神错乱,他四处大喊:“我们都知道谁是杀人犯!”
后续里头记载:这是一部见证小说,影射由危地马拉天主教会于1995年发起的“历史记忆恢复计划”。
事成之后,教主被杀害,其他参与者也相继受到威胁。
后续还写:在作家莫亚眼中,进入历史就是进入悲剧,就是进入一个超乎人的意志和主观掌控的过程。面对暴力主导的悲剧,个体只能一步步陷入错乱和癫狂的漩涡。
在这里,笑,即幽默。嘲讽,成了仅剩的武器。
莫亚在04年的5月,马德里中美洲文学研讨会上说:“我们是一场大屠杀的产物。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平时热衷于开玩笑。我们用笑来抵御精神错乱。”
栗颜又想起来“张纯如。”
离我们最近的一场屠杀,是另一份错乱,不过她用死亡来抵御。
栗颜偏头去看唐知野:“还真是,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屠杀史。这本书要比在山上看到的那本要好读得多,文字的魅力。”
“是翻译的魅力。”
“对对,”栗颜用着愉快的腔调,“比如莎士比亚的那句:to be,or not tobe,this is the question。卞之琳翻译的是:活下去还是不活?这是问题。朱生豪翻译的是: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两个翻译放一起,就知道翻译的魅力在哪里了。”
唐知野望着他笑,没了那些胡子和长发的遮挡,不似在山上那些时日看熟悉,笑很明朗清晰,却带着点陌生感。
栗颜看到了,总忍不住要多看两眼,多看两眼就能熟悉起来,多看两眼,心情也会好一些。
他又想起什么说,“那天我在书店还看见了《失明症漫记》的续,我读了三分之一,真看不下去了。有时候总会想,历史既然那么沉重,为什么我们还要去看去了解?说是为了防止再次发生这样的悲剧,可是再了解,悲剧还是继续在发生。还是有些人活得自在,他们对待历史,只是高昂的发出一声笑,然后说:历史呀~let go吧。”
“还得唱着送别。”
唐知野许是想起了某个电影,里头的人把历史编成了歌,他们歌唱着送别那些反复循环的故事。
把悲伤用歌声送走,也是一种用笑来抵御错乱的方式,他想。
“啊…”栗颜突地想起,“那天我在书店正在看植物大百科呢,闻到了苦杏仁儿的味道,追到了咖啡屋,看见和你一般高大的身影,我带着窃喜追过去之后,发现那味道可能是咖啡小屋的苦杏仁味。那种心情,就像是一根绳子突地把你的心提起来,提得高高的,然后重重摔下去,摔扁了。”
说着就去捂自己的小心脏:“我当时是在怪我自己没留你的电话。现在该怪怪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却不说,那至少离开的时候说说呀,这样就不会觉得和你在山上待的半个月就和梦一样,变得轻飘飘的。”
“是…”唐知野把书合上,冲着他笑了笑,把头往床边去靠,看着的是卧室的圆白顶灯,语气很轻,“是该怪怪我…”
俩个人就都那么把头仰在床边上,一起看着那顶灯。
栗颜在想:现在这种气氛,又怎么去确定不是梦呢。
唐知野在想:梦其实并不轻飘,如果一直想着那个梦,就会变得沉重。
“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说的那句话是对的,世界上最虚幻的莫过于现实本身,那知野你是不是已经经受了现实的考验?”
栗颜突然问。
唐知野头微微偏了偏,把他的脸能看进眼里:“怎么这么说?”
“你干净利落地站在一旁,把人生最大的兴趣转移到植物身上,在最简单乏味的野草中,找寻着空气、土壤、阳光、繁殖的奥秘。”
“呵…”唐知野在笑,“这不是你的话,我看过那本书,《更多的人死于心碎》,我不是男主的舅舅,我是你…”
“什么?”栗颜眼眸一闪,脱口就问,“是我的吗?”
“侄子…”
唐知野目光回到那盏灯。
“呵,八杆子打不着的侄子,”栗颜起身,脚酸了,往床边上坐了坐,等待脚从酸麻回到正常后终于站起来,“我该走了。”
唐知野也不起身打算送他,也许因为坐久了脚也麻,也许因为他不想让自己理所当然又不如他想的那样,待在这屋子里,独自一人。
“对了,”栗颜也没觉得唐知野该起来送他,站卧室门口开着玩笑,“等你空了,我带你去见见老周,他可是你八杆子打不着的…爷爷~哈哈。”
说完出了卧室,开门走了。
栗颜坐进了车里,手握方向盘,进入一种虚幻。
刚刚他确信自己听见了水在草原蜿蜒浅流的声音,很轻柔,也可以说是血液流淌出的声音。
一个人和一个人一起去看另一个遥远的人写的文字,三个人在错位的时间走了三个小时,像是行走了三天。
他还在回味,不愿意这么快从那种状态中脱离,他想带着这种回味在这里睡一觉。
他坚信,梦能将这种状态延长一倍。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他们最终爬上去的山顶,简易的浴池还在,帐篷还在,火堆的火即使不往里加柴火,依然烧得旺盛。
他带回来一些个野菜,唐知野带回来一条草鱼,他们顿了一锅浓郁的蔬菜鱼汤。
他们一起等着慢慢聚集过来的云彩,看它们翻阅山岭,把笑声笑进了浓汤里,之后在火堆面前盘腿而坐,缓缓翻开一本来自另一块大地上的人述说的故事…
当我们身处云山之处久了,就会想回到繁华当中去,而身处云山之远,却又无尽地想念身处云山之处的生活。
栗颜不知道,到底是哪种生活更为鲜活,但至少,他现在趴在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不想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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