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975-意外

随即,他像是驱赶苍蝇般挥了挥手,重新上车,引擎轰鸣,轿车毫不留情地扬长而去,留下街边惊骇的路人和一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

光天化日,众目睽睽。

有好心人七手八脚地将许求送往最近的公立医院,混乱中,有人认出了他常去大卫警官家,便急忙前去通知。大卫闻讯,心中咯噔一声,立刻动用自己所有的关系,以“非常重要的洋人朋友”身份向医院施压,调集了最好的外科医生,用上了当时能弄到的最好的药物和设备进行抢救。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许求的身体如同他收藏的那些脆弱瓷器,在巨大的撞击下,已然支离破碎。几个小时的奋力抢救后,主治医生疲惫地走出手术室,对着闻讯赶来的江雁、江凤,以及面色铁青的大卫和陈阿狗,沉重地摇了摇头。

江凤听到这个消息,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喉咙里发出一种被扼住似的、绝望的嗬嗬声,直接晕厥在陈阿狗及时伸出的手臂中。江雁则像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那尖锐的疼痛才勉强阻止了她失控的尖叫和崩溃。她不能倒,至少现在不能。

接下来的日子,是天塌地陷般的混乱与黑暗。许求的猝然离世,让这个刚刚看到希望的家瞬间崩塌。江凤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以泪洗面,几乎无法理事。江雁强忍着剜心之痛,撑起精神,操办丧事。她拒绝了龙卷风、陈阿狗等人派人帮忙的提议,坚持亲力亲为,为许求挑选最好的寿衣,布置灵堂,接待前来吊唁的零星亲友。她的冷静近乎冷酷,只有那深不见底的眼眸中,偶尔翻涌着噬人的恨意与痛苦。

正是在这段兵荒马乱、人人沉浸在悲痛中的时期,江凤第一次明确而强硬地表达了反对江雁留学的意愿。

“小雁,我们不去美国了!”江凤抓着江雁的手,哭得肝肠寸断,“你爸爸刚走,你就要抛下我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你要是再出点什么事,让我怎么活?不行,绝对不行!”

她拿起那封香港中文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就在香港读!读中文大学!离家近,妈还能时常看到你……你爸爸要是知道,他……他也会同意你留下的……”她泣不成声。

江雁试图解释,说那也是许求的期望,说那是更好的平台。但此刻的江凤,被丧夫之痛和对未来的恐惧彻底淹没,根本听不进去任何道理。她甚至私下里,对前来慰问的、那位负责联络“华商赞助”的教育部门小官员(他代表赞助方前来表示“哀悼”)哭诉,表达了希望女儿留在身边的强烈愿望。那小官员表面上温言安慰,说着“节哀顺变,孩子留在身边也好尽孝”之类的话,眼神却微微闪烁。

江雁不忍在母亲最脆弱的时候与她激烈冲突,留学的事情只能暂时搁置。她以为只是推迟一个学期入学,便按照程序向麦迪逊州立大学发出了延迟入学的申请,并缴纳了少量占位费。她并不知道,这一延迟,以及她同时获得港中大录取的消息,让某些人产生了致命的误解,并开启了一场偷梁换柱的阴谋。

后续的发展,如同钝刀割肉,将残存的希望与尊严凌迟处尽。肇事者很快被查明,是怡和洋行旗下一名颇有权势的洋人高管,名叫亨利·考克斯。报案,取证,上庭,一切司法程序看似在走。但在那个华人命如草芥的年代,金钱与权势轻易就能扭曲正义。

对方聘请了香港最顶尖的御用大律师团队,威逼利诱之下,关键的目击证人纷纷改口或“消失”。最终,一个被买通的、酗酒成性的底层白人流浪汉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在法庭上“承认”了自己当时偷开了考克斯先生的车。法官端坐在高高的法椅上,面对这漏洞百出的顶罪戏码,以及法庭外隐约传来的众人不满的骚动,最终还是选择了“证据链”和“程序正义”,默许了这桩交易。

龙卷风、信一、大卫、陈阿狗等人都出席了庭审。龙卷风甚至动用了自己的江湖关系施压,大卫和陈阿狗也在职权范围内极力周旋,试图找到破绽。但在怡和洋行这座盘踞香港百年的庞然大物面前,他们的力量显得如此微不足道。龙卷风看着坐在原告席上,背脊挺得笔直、眼神却冰冷如铁的江雁,心中充满了无力的愤怒,以及一种愈发强烈的、想要保护这个孩子的**。他私下对信一说:“不管他是不是你秋叔的儿子,以后,他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孩子。”

最屈辱的一幕发生在庭审结束后的法院走廊上。那个真正的肇事者亨利·考克斯,在律师和随从的簇拥下,趾高气扬地走向形容憔悴、相互搀扶的江雁和江凤。他甚至在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怜悯”笑容。他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们,然后,从西装内袋里慢条斯理地抽出几张一千元港币,像是施舍给路边的乞丐一样,随手丢在江雁的脚边。

“拿去吧,”他用生硬而傲慢的粤语说道,每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够你们这些中国佬舒舒服服过下半辈子了。一条命,这个价钱,很公道了。”

那轻蔑的语气,那视人命如蝼蚁的姿态,瞬间点燃了江雁心中积压的所有怒火与恨意。她双目赤红,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发出咯吱的声响,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让她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哪怕同归于尽!

“小雁!不要!”江凤发出凄厉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女儿,她的身体因恐惧和悲痛而剧烈颤抖,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子,“我们惹不起…我们认命吧…活着的人最重要…妈不能再没有你了啊…求求你,算妈求你了!”

在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和对女儿安危的恐惧中,江凤颤抖着、几乎是抢夺般从江雁手中拿过笔,在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充满了屈辱条款的调解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拿了钱的“顶罪者”甚至无需踏入监狱一步,当庭释放。

葬礼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举行。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天公也在为这不公哀泣。墓碑上,许求的照片是从过年时照的那张,他们这一家三口唯一的全家福上,重新?翻拍截取放大出来的。照片里的他,怀里抱着江雁硬塞给他的那个红包,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洋溢着对未来的无限期盼。这温暖的笑容,与眼前冰冷的石碑、潮湿的黄土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葬礼结束,吊唁的人群陆续散去。龙卷风撑着黑伞,远远站着,信一安静地陪在他身边。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注视着那对在雨中茕茕孑立的母子。他注意到江雁那异常挺直的、仿佛承载着千钧重量的背影,和她那双在雨幕中依然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睛。他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彻底改变了。

“大佬,你还在查雁小雁身世的事?”信一低声问。

龙卷风“嗯”了一声,眉头紧锁:“时间太久,知情人难找。最关键的是,她身份证明上的年龄,跟我了解的情况,时间上差一年,很多线索都对不上。”他顿了顿,看着江雁的方向,语气低沉而坚定,“不过,许求这老实人死得实在是冤,这娘俩,我以后得继续护着。”

同一时间,墓前压抑的平静被打破。

“为什么?!”江雁猛地转过身,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脸颊,与纵横的泪水混在一起,“为什么你要签那个字?!那是许求爸爸的命!就那么算了?!!”

“不算了还能怎样?!”江凤多日来的压抑、悲痛和恐惧也在此刻彻底爆发,她抓住江雁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你去跟他拼命?然后呢?让我看着你也去死吗?!我们是什么人?是穷人!是命比纸贱的中国人!能拿到点钱,活着,就不错了!你还要怎么样?!”

“我做不到!”江雁嘶吼着,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那是爸爸!是那个听到能去美国就高兴得哭出来的爸爸!是那个老实了一辈子、最后却死得这么不明不白的爸爸!这口气,我咽不下!我发誓,我要他付出代价,要他们统统都付出代价!”

“咽不下也得咽!这就是我们的命!”江凤扑上来,想用母亲的权威和身体的重量压制住女儿失控的怒火。

江雁猛地、几乎是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江凤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命?我不信命!”江雁站在雨中,浑身湿透,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幼兽,眼神却冰冷、锐利,带着毁灭一切的光芒,“我只信我自己!你们认命,我不认!从今天起,我的命,我自己挣!这仇,我也自己报!”

说完,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上许求那带着永恒笑意的照片,仿佛要将这笑容和此刻的锥心之痛一同刻进灵魂深处。然后,她决绝地转身,头也不回地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江凤瘫坐在泥泞的墓地前,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模糊了视线,望着江雁消失的方向,发出了撕心裂肺的、绝望的痛哭。

龙卷风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潮湿冰冷的空气。

江雁冲回那个曾经充满欢声笑语、如今却只剩下死亡气息和争吵回忆的家。她动作迅捷得像一道影子,胡乱地将塞在箱底的大部分现金、护照、那几张关键存折,以及几件轻便衣物塞进一个结实的帆布背包。临出门前又折返回去,把许求的那本没有使用过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使用的护照,和那次没有送出去的“马上封侯”玛瑙,贴身收到了身上。然后,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换下那身湿透的、沾着泥泞和泪水的衣服,在江凤跌跌撞撞、哭喊着追回来之前,便如同鬼魅般,再次融入了香港冰冷、无情的夜雨之中。

她的世界,在这一天,再次彻底颠覆、裂变。温暖的家园、对未来的憧憬,又一次变得支离破碎,被一场冷雨浇得透心凉。取而代之的,是刻骨的仇恨、被践踏的尊严,和一个从此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信念:

她要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足以制定规则、践踏规则,强大到让所有视她如草芥、伤害她至亲的人,堕入深渊,百倍千倍地偿还他们欠下的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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