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当时并不完全懂“革命”是什么,只觉得小姐要去干一件天大的、正确的事。她藏好戒指,守着这个秘密,在忐忑与期盼中度日。年复一年,她亲眼见证了旧世界的崩塌,见证了“奴隶翻身把歌唱”,见证了曾经欺压他们的人被打倒。她终于明白了苏小姐当年的话,明白了那群像苏小姐一样的人,是在用生命和热血换取一个崭新的、公平的中国。这份认知,让她对苏小姐,对新中国,充满了朴素而真挚的感激与忠诚。
所以,当后来发现外孙女四丫天赋异禀时,外婆几乎是不顾一切地要送她去读书。这不仅是不想埋没天赋,更是源于苏小姐在她心中播下的种子——读书明理,才能不负那些先行者的牺牲;学有所成,将来才能为这个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国家贡献一份力量。她以前可从没有提起过这位苏小姐,这次她终于把深藏心里多年的秘密给说了出来,她轻柔地摸着江雁的头说:“囡囡,这世道是有不公平,你看你舅妈,看那些欺负你的人。但是,你要记住,也有像苏念真小姐、像王村长这样正直的好人。是他们这样的人,撑起了这世道的良心。咱不能因为见了黑,就忘了光。好好读书,长本事,将来也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对得起革命先辈英烈们流的血汗。”
这番话,连同那枚金戒指,成了外婆留给江雁最宝贵的遗产。它不仅仅是对个人的嘱托,更是一种家国情怀的启蒙。这或许能在未来,给那时在金融世界里翻云弄雨的江雁内心埋下一粒种子:个人的财富积累之外,是否还有一种更大的担当?
夜深了,暴雨倾盆而下。茅草屋四处漏雨,屋内滴滴答答响成一片。外婆虽然吃了止痛药,但呼吸愈发艰难,咳嗽声在雷雨声中显得格外揪心。江雁紧紧握着金戒指,暗暗发誓明天无论如何要带外婆去县医院。在极度的疲惫和焦虑中,她终于支撑不住,昏昏睡去。
她做了一个混乱而悲伤的梦。梦里,一个看不清面容、但感觉无比亲切的女人(她的母亲江霞)搀扶着外婆,缓缓走向远方一片光亮。江雁拼命想追,却怎么也追不上,外婆回头,朝她慈祥地摆手,嘴唇翕动,似乎在说:“乖,别跟来,还没到时候,要好好的……”
江雁猛地惊醒,心口一阵剧痛。雷声渐息,雨势未减,借着黎明前微弱的天光,她看到外婆静静地躺在那里,脸上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微笑,仿佛在梦中终于见到了牵挂的女儿,再也听不见人世的纷扰和病痛的折磨了。
“婆婆——!”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了暴雨后的寂静,但很快就被淹没在淅沥的雨声中。巨大的悲伤和彻底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将江雁淹没。她伏在外婆尚且余温的身体上,哭得撕心裂肺,直到嗓子沙哑,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空旷的茅草屋里,只剩下她粗重艰难的喘息声,和窗外那令人憎厌的、无止无尽的雨声。
这一刻,她恨这该死的暴雨!恨它带来的寒冷和潮湿,恨它如同一个冷酷的帮凶,冲刷走了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靠与牵绊。从此,暴雨夜成了她记忆中最黑暗的符号,象征着失去、无助和彻底的孤独。
往后的岁月里,无论她身处何地,变得多么强大富有,只要听到急骤的雨声,闻到那潮湿的土腥气,那个无助、绝望、失去一切的记忆便会清晰地复现,让她从睡梦中反复惊醒,心口一阵窒息般的紧缩。
天,终于亮了,江雁如同行尸走肉般去找王村长。接下来的丧事,在王村长的操持和几位好心邻居的帮助下,一切从简。舅舅舅妈只是在出殡时露了个面,不仅没帮忙,还在一旁冷言冷语,抱怨没捞到更多好处。江雁冷眼看着这一切,心中对所谓“血缘亲人”的最后一丝温情也彻底熄灭。在争执外婆名下那点微薄的自留地归属时,江雁第一次用冰冷而尖锐的语言,将舅舅舅妈的虚伪自私揭露无遗,引得围观的村民纷纷侧目。
舅舅家的三个女儿,大丫、二丫、三丫,躲在人群后窃窃私语,话语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和幸灾乐祸,觉得江雁终于失去了靠山。江雁听到后,直接走到她们面前,目光锐利如刀,声音却异常平静:“死的可是你们的亲奶奶!她平日里怎么对你们的?你们娘打你们的时候,是谁护着?饿肚子的时候,是谁从自己牙缝里省出吃的给你们?你们不敢恨压迫你们的人,反倒来嫉恨我这个和你们一样可怜的人?真是愚不可及!”
大丫二丫被说得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地骂了几句“就你能”、“晦气”,便扯着还有些怔忡的三丫,灰溜溜地钻出了人群。唯有最小的三丫,在被拉走前,忍不住回头又看了江雁一眼,那眼神里交织着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一颗微小觉醒的种子,或许就在这混乱与悲伤的土壤里,悄无声息地埋下了。
丧事终于在压抑和草草中办完。茅草屋前,只剩下江雁孤零零一个人,面对着眼神躲闪却难掩算计的舅舅,和脸上毫不掩饰冷漠与厌烦的舅妈。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江雁仿佛能听到命运齿轮残酷转动的嘎吱声,或许有一个更深的、更黑暗的陷阱,正在她面前缓缓张开。而她,一个十三岁、户口被攥在别人手里的孤女,就像暴风雨中一只无处可逃的雏鸟。
未成年,这个原本应该意味着被保护的身份,此刻却成了她最大的软肋和枷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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