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973-“一家三口”

珠帘被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掀开,一个女子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一瞬间,连城寨里污浊的空气似乎都静滞了几分。她看起来三十出头年纪,穿着墨绿色暗纹旗袍,布料虽不华贵,却剪裁极佳,紧紧包裹着她玲珑有致的身段。眉眼精致得如同工笔画勾勒出来,皮肤白皙,唇色饱满,一双凤眼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风情,眼底却沉淀着历经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淬炼过的凌厉与疲惫。她站在那里,就像一颗被遗落在泥沼里的珍珠,尘埃稍掩,却依然自顾自地散发着幽冷的光华。

许求直接看呆了,手里拎着的背篓直接掉在地上。他这辈子在内地,从未见过如此美丽又有风韵的女人,心脏不合时宜地剧烈跳动起来,脸颊发烫,眼神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江雁也怔了一瞬,但很快收敛心神。她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卑微:“江凤阿姨?打扰了。我是江雁,江霞是我母亲。这位是我现在的父亲,许求。我们刚从内地过来,冒昧来找您,是想打听一下我母亲的消息,方便进去说说吗?”她刻意强调了“现在的父亲”,为后续可能的变化留有余地,同时也点明了自己的来历。

江凤——或者说花曼的目光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带着审视和一种习以为常的疏离感。“江霞?”她重复着这个似乎有些遥远的名字,眼神飘忽了一瞬,仿佛陷入了某种复杂的回忆。她记得,是江霞、那个比她大几岁、性子有些执拗却心地善良的同乡姐姐,在她当年不堪家人逼迫、差点被卖给老光棍时,帮她躲藏,带着她一起偷偷爬上运货的板车,一路惊险地逃到香港。两个年轻女孩,在这吃人的城寨里,从最底层的洗碗、缝补开始,互相扶持,挣扎求存。

后来,江凤遇到了个看似温文尔雅的男人,以为找到了依靠,却不知那是更深的地狱。被骗**,被骗走微薄的积蓄,最后甚至被逼着下海做舞女、交际花,只为了填那男人永远填不满的赌债窟窿。一次激烈的争执后流产,导致终身不能再孕,身心俱毁。

是江霞阿姐,看不过眼,拿出自己攒下的大半积蓄,甚至借了些高利贷,才帮江霞还清了债务,脱离了那个男人和火坑。后来江霞为了还债以及攒钱寄回老家给母亲和女儿,一直超负荷工作,有病也舍不得看病吃药,高利贷后面是还清了,还有点富余,但身体却彻底垮了,病重垂危前还拉着她的手,断断续续地嘱托她,记得定期给内地老家寄点钱,照顾好她那年幼的女儿和年迈的母亲……这些年,她混得也不好,但记着这份情谊,断断续续寄过一些钱,直到最近一两年实在艰难,才中断了。

“她……病死了。”江凤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带着被烟酒长期浸润过的沙哑,听不出太多情绪,“跟我来。”

她没有请他们进屋,而是带着两人穿过几条更加阴暗的巷道,来到了城寨附近一处荒僻的、杂草丛生的乱坟岗。她指着一个连照片都没有、只有模糊刻字的简陋墓碑:“喏,她就睡在这里。死了有几年了。”

江雁和许求沉默地看着那块冰冷粗糙的石头,它像一枚生锈的铁钉,将“江霞”这个名字永远钉在了这片荒草丛生的异乡坟场。咸湿的海风吹过,卷起坟头的尘土,也吹动了江雁额前参差的短发。

江雁的心中并无太多剧烈的悲伤,她对母亲的记忆早已模糊褪色,只剩下几个零星片段——外婆在油灯下摩挲一张泛黄照片时低喃的“霞儿”,舅妈骂她是“身份不明的野种”时那鄙夷的嘴角。母亲于她,更多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符号,一个深植于童年幻想中的救命稻草,一个她历尽千辛万浪投奔而来的借口。此刻,亲眼确认了母亲的死亡,她心中涌起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仿佛看到唯一一扇看似通往光明的门在面前“咔哒”一声彻底锁死,此路不通。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藏着的金戒指和那叠港币,它们的存在比眼前这块石头更真实。“出路,” 江雁在心里对自己说,“必须立刻找到新的出路。” 母亲的死,斩断了她凭借血缘获得合法身份的捷径,但也奇异地让她松了一口气——不必再担忧如何与一个陌生亲人相处,不必再背负那份模糊的情感债务。她现在只需要为自己和身边这个临时组成的“家”负责。

许求在一旁面露戚然,望着那简陋的墓碑,想到一个女子最终埋骨于此等荒凉之地,不由得低声叹了口气,喃喃道:“唉,也是可怜人……”他侧过头,想从江雁脸上找到一丝悲恸,却只看到一片深潭般的平静。那平静让他莫名感到一丝寒意,却又更加觉得这孩子坚强得让人心疼。

江凤站在稍远处,指尖夹着的烟即将燃尽。她看着江雁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心中滋味复杂。她想起江霞生前是如何缩衣节食,如何强颜欢笑周旋于令人作呕的客人之间,只为了每月能按时汇出那笔对她而言不算小数的款项。她想起江霞在病榻上,如何挣扎着写好一封封寄往内地的信,絮絮叨叨地写着对女儿的思念、对未来的期盼、对自身境遇的无奈辩解……

当然,这个时候江凤也不知道,那些信,大多因地址变更或政治阻隔,最终滞留在了邮局的角落,积满尘埃,未能跨越那浅浅一湾海水。

江凤张了张嘴,这些往事几乎要冲口而出。她想告诉江雁,你母亲并非不爱你,她只是被命运的浪头打沉了。但看着江雁那双过于清明、只映照着现实利害的眼睛,她又把话咽了回去。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对于一个快要饿死的人,描绘一顿曾经的盛宴毫无意义。活下去,才是此刻唯一重要的事。

“也算带你们认过门了。”江凤最终只是沙哑地重复了这句话,将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碾灭,“回去吧,香港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江凤这话说得带有几分真心,她真心觉得回大陆虽然穷苦,至少比在这魔窟里挣扎要安全稳定多了。

江雁抬起头,目光越过坟场,投向远处九龙城寨那片如同巨兽獠牙般参差狰狞的楼宇轮廓。

“凤姨,”她声音平稳,没有丝毫颤抖,“我们回不去了。”

风更大了些,吹得江雁单薄的身子晃了晃,但她站得很稳。她还不懂,有些爱,即使被深埋,也终会穿透时间的尘埃,在未来的某一刻破土而出,给她冰冷的世界带来意想不到的震动。但那是以后的事了。此刻,她只是江雁,一个十三岁、无父无母、必须靠自己在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的逃亡者。

江雁的目光依旧平静,但深处那簇冷静权衡的火焰微微晃动了一下。她敏锐地捕捉到江凤在提及母亲江霞时,那转瞬即逝的恍惚与眼底一丝未及掩藏的哀戚。方向对了。她心里迅速做出判断,硬邦邦的利益交换恐怕难以打动这个看似冷硬、实则可能念旧情的女人。

她深吸一口气,再开口时,嗓音里刻意揉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双过于早熟的眼睛里,努力逼出一点属于十三岁女孩应有的水光,看向江凤:

“凤姨……” 她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强撑着的脆弱,“我外婆……刚走没多久。我在内地,真的……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她停顿了一下,观察着江凤的反应,见对方没有立刻打断或嗤笑,便继续用那种带着点哽咽的腔调说道:

“舅舅舅妈他们……容不下我。他们收了别人的钱,要把我……卖给一个傻子做童养媳。” 她说到这里,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后怕和屈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我……我是砸伤了人,从三楼跳下来,才逃出来的……”

这番遭遇显然触动了江凤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她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眼神复杂地落在江雁身上那身不合体的男孩衣服和尚未完全消退的细微伤痕上。

江雁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她抬起手,用袖子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其实并没有眼泪),语气变得更加恳切,甚至带上了一种孤注一掷的坦诚:

“凤姨,我不瞒您。求叔……他也不是我亲爹。我们是在偷渡的船上认识的,他心善,看我年纪小,一路上互相照应着,才临时认了个父子,方便行事。” 她侧身让开一点,露出身后因为被点名而有些无措的许求,“求叔他……他是个老实人,祖上是开古董店的,懂些鉴赏的门道,不是坏人。我们……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了。”

她将姿态放得更低,几乎是在恳求一个栖息之所:“凤姨,您是我妈最好的姐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还能想到、能求助的人了。凤姨,您能不能……认下我们?您看,您一个人,我们父子……也是孤身两人。您可以和求叔假结婚,把我当成您儿子。我们组成一个家,去登记处补办手续,就能拿到正式的身份证了。我们……不会白麻烦您。” 她语速不快,但条理清晰,直接点明了交易的核心——想要通过一个“家庭”的名义,获得一个合法的身份。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有卖惨博取同情,又有坦诚换取信任,更将自己和许求的述求和盘托出,将选择权交给了江凤。她不再是一个精于算计的谈判者,而是一个走投无路、寻求长辈庇护的可怜孩子。

许求在一旁,听着江雁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讲述那些他已知晓的悲惨遭遇,心里还是忍不住一阵抽紧。他看向江雁单薄的背影,又看向神色变幻不定的江凤,张了张嘴,最终只是笨拙地附和了一句,声音干涩:“是……是啊,阿凤……我们……我们不会给您添太多麻烦的。” 他那份发自内心的窘迫和担忧,反倒比任何华丽的语言都更显真实。

但江凤像是听到了极其荒谬的笑话,嗤笑一声,眼角的嘲讽几乎要溢出来:“假结婚?认亲?细路仔(小孩子),你知不知你在讲乜(说什么)?我凭什么要惹这种麻烦?多个拖累?”她上下打量着江雁和旁边显得局促不安的许求,“就凭你们这两张嘴?”

“我们不是拖累。”江雁语气坚定强调,并开始展示“筹码”,“求叔祖上真的是开古董店的,他懂鉴赏,眼力好,这门手艺在香港应该吃得开。我……”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学东西快,懂英文,会看人眼色,也能帮忙。我们还认识一个洋人警官,叫大卫,或许以后能用得上。”她没有提具体细节,只是抛出这些信息增加分量。同时,她悄悄拉了拉还在发呆的许求的衣袖,低声道:“求叔,快,表示一下诚意。” 她知道许求贴身藏着好东西,也敏锐地察觉到许求对江凤那种显而易见的好感。此刻,正好利用这份好感,让许求“出血”,促成这笔交易。在她看来,许求是和她一起从内地过来的,某种程度上算“知根知底”,有他一起留下来,互相牵制,也比完全依赖一个陌生的江凤要更“安全”。

许求恍恍惚惚地,被江雁一推,才回过神来。他看着江凤那张在烟雾中显得有些朦胧的美丽脸庞,心跳如鼓。他手忙脚乱地从贴身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干净软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包,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对寸许见方、色泽温润古朴的寿山石印章,石质细腻,雕工精致,一看就非凡品。这是他许家祖传的物件中,他最为喜爱、一直贴身珍藏的。

江雁接过其中一枚品相稍次的(她快速判断),递给江凤:“凤姨,这是求叔家祖传下来的,是一对古董印章。我们愿意把这个作为……聘礼,或者谢礼。只求您能给条活路,一个合法的身份。” 她刻意强调“一对”,暗示如果事成,另一枚或许也可归属江凤,或者至少,这代表了他们的诚意和“价值”。

江凤看着递到眼前的印章,她虽不懂具体价值,但那石料的温润光泽和古朴气韵是做不了假的,绝对是老东西。她又抬眼看看眼前这对奇怪的“父子”——“父亲”一副文弱书生的样子,眼神却意外地干净,此刻正偷偷看她,触及她的目光又慌忙躲开,耳根泛红,那窘迫的样子倒有几分可爱;“儿子”年纪虽小,身板瘦弱,眼神却冷静得像深潭,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权衡和不符合年龄的早熟,偏偏提出的建议又直指要害。

她想起江霞临终前的嘱托,想起自己这些年在这城寨里,看似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间寻求庇护,实则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艰难。那些占她便宜的男人,那些在背后指指点点的女人……心肠终究是软了一下,那坚硬的外壳裂开了一道缝隙。她嘴上说着麻烦,心里其实最是念旧情,也见不得太过凄惨的事,尤其是与江霞有关的人。

“……跟我回去再说。”她最终没有立刻答应,但也没拒绝,冷冷地丢下一句,转身走在前面。这已是态度松动的迹象。

江雁立刻示意许求跟上。江凤带着他们回到了她在城寨里的住处。那是在一栋畸形楼宇的中层,一个狭小逼仄的房间,没有窗户,全靠一盏昏黄的电灯照明。空气浑浊,混合着劣质香水、烟草和潮湿霉变的味道。家具简陋破旧,东西堆放得有些杂乱,显然主人并无太多心思打理。租金在城寨里不算最便宜,但也绝不贵,对于没有稳定收入的江凤来说,已是沉重的负担。

到家以后,江雁还把母亲江霞那张唯一的、已经泛黄的半身照片拿了出来,递给江凤。

江凤接过照片,指尖微微颤抖。照片上的江霞,年轻,眼神里还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后来那个憔悴绝望的女人判若两人。江凤的神情一阵恍惚,仿佛透过照片,看到了那些相依为命、苦中作乐的岁月。

“留你们?”她沉默了很久,才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尖锐,“可以,城寨不留废物。”她最终冷冰冰地开口,把那枚印章,放在手里摩挲了一下,“我收下这个,就当是你们给我的‘好处费’。以后,对外,许求是我老公,江雁就是我儿子,记住了吗?明天去登记处试试。” 她留下了那枚印章,等于默认了这场交易。

江雁心中一块大石瞬间落地,立刻乖巧地点头:“记住了,妈。” 这声“妈”叫得毫不犹豫。

许求也反应过来,脸涨得通红,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嗓子眼,鼓足勇气,嗫嚅着,极其小声地喊了一声:“……阿凤。”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饱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愫。

江凤没应他,只是转身去烧水。晚饭吃的是江雁他们买来的点心和干粮。江凤简单地指点了公共厨房和公共厕所的位置。当江雁终于能在那个用破木板隔开的、男女混用、气味熏人的公共浴室里,战战兢兢地快速冲洗掉一身黏腻时,感觉整个人都轻了几斤。许求则自发地守在浴室不远处昏暗的走廊里,像个尽职的护卫,阻挡着可能投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这让江雁稍微安心,也让无意中瞥见的江凤,眼神微微动了一下。

她想起江霞,想起自己。她们当年,不也是这样互相搀扶着,在这吃人的城寨里挣扎求存的吗?那颗被世态炎凉包裹得坚硬冰冷的心,终究是被江雁那凄惨的境遇和许求此时这份意外的坦诚担当,撬开了一道温暖的缝隙。

夜里,“父子”把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木床让给了江凤,打起了地铺。尽管环境恶劣,隔壁赌档的喧哗、醉汉的叫骂、不知名孩子的哭闹声此起彼伏,但或许是连日来的奔波劳累,或许是终于暂时找到了一个落脚点,三个人竟然都很快沉沉睡去,获得了久违的、尽管不安却实实在在的睡眠。

江凤在入睡前,思绪纷乱。她在听了江雁的经历后,感同身受,其实已决定留下她。但她也在发愁。她自己除了早年被迫做交际花,后来也只是在鱼龙混杂的城寨里勉强混日子,最近除了打牌赚钱,也就是偶尔在一个潮湿腥臭的鱼档里,帮着老板娘陈姐做鱼丸,收入微薄且不稳定。现在凭空多了两张嘴,还是“丈夫”和“儿子”,未来的房租、吃喝、甚至这孩子(江雁)的读书问题……像一座座小山压下来。许求看着文弱,似乎身体也不太好,能顶什么事?前途一片迷茫。

江雁则睡得相对踏实。她信奉船到桥头自然直,抓住眼前能抓住的,一步步走下去。情感上的羁绊和担忧,于她而言是遥远且低效的东西。

许求则在梦中都带着一丝不真实的傻笑。逃难似乎……还出乎意料地不错?他多了个聪明得不像话的“儿子”,现在,又有了一个如此美丽、让他一见就心跳加速的“老婆”。虽然现状艰难,但他心里涌起一股久违的、想要努力、想要保护身边人的责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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