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卷风捕捉到了她眼中的震惊与迟疑,不由自嘲地笑了笑,眼角泛起几道饱经风霜的纹路:“怎么?嫌少啊?”
他环顾了一下这间除了必备理发工具和几张旧桌椅外,几乎称得上家徒四壁的店面,语气平淡地解释道:“你看我好像很威风,人人都叫我一声‘大佬’。其实,收上来的租金,九成以上都要上交给我的好兄弟狄秋——他才是这个九龙城寨,还有外面很多地方,真正的大业主。我?不过是帮他看着这里,拿点工资而已。”
他抬起手指,指了指窗外那些密密麻麻、相互挤压、几乎遮蔽了天空的楼宇窗格:“你看看这些楼,十栋里面有八栋,都是姓狄的。我那个兄弟,才是真正的有钱人。”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江雁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诚恳,“你好好做,如果真的赚到钱,证明了你自己的本事,以后,我介绍你和他认识。”
江雁伸出手,接过那叠沉甸甸的钞票。纸币上似乎还残留着铁盒的微凉和对方掌心的温度。这不仅仅是钱,这是一份远超金钱价值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这份重量,让她心头震动,鼻尖甚至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酸涩。
“龙叔,”她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动容,“您……您就这么信我?不怕我拿着这些钱,一走了之吗?”
龙卷风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舒展的笑容,眼角的纹路像盛开的菊花,冲淡了他面容上惯有的冷硬。“就和你相信我一样,我也相信你。”他的语气温和而笃定,“这个世界,有些东西很难解释,就是讲个眼缘,讲个缘分。”他顿了顿,看着江雁,眼神如同看待信一、四仔他们一样,带着长辈的慈祥与包容,“我看人,很少看错的。”
这番话,像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入江雁的心田。这种不问缘由、不计后果的信任,让她想起了早已逝去的外婆,在那个灰暗的童年里,外婆也曾给过她这般毫无条件的温暖与庇护。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钞票,指节微微发白,仿佛想要牢牢抓住这份久违的、令人心安的暖意。她害怕失去,就像曾经失去外婆一样。但这一次,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让她想要回应这份信任。
她郑重地将钱小心翼翼地收好,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龙卷风:“龙叔,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就在这时,龙卷风却做了一个让她更加意想不到的动作。他伸手,将江雁刚才推过来赎印章的那八千港币,又轻轻推回到了她的面前。
“这八千块,你也一起拿去。”他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玩笑的意味,“我自己留几百块傍身就行了。”他看着江雁瞬间瞪大的眼睛,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自然而亲切,“以后是吃香喝辣,还是顿顿吃咸鱼馒头,就看你的了,细路仔!”
江雁震惊地看着他:"龙叔,这......"
"怎么?没信心?"龙卷风挑眉,眼中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祥,"我看人从来不会错。你既然敢跟我说实话,我就敢把全部家当交给你。"
这些话,听在江雁耳中,却比任何华丽的夸赞都更让她心头滚烫。他不仅给了她全部的积蓄,连她赎印的钱也一并交给她去运作,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却又在心底最柔软的地方,点燃了一簇温暖而明亮的火焰。
她看着龙卷风爽朗的笑容,忽然明白,这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投资委托。这是一个江湖前辈对看好的后辈的倾力扶持,是一种类似于亲情的托付与期待。在这混乱而冰冷的九龙城寨,在这充满算计与风险的股海之中,这份质朴而厚重的信任,成为了她此刻最坚实的后盾,也让她暗下决心,无论前路如何,定不负所托。
转眼到了江凤生日前夕。江雁特意去中环一家西点店订了一个精致的奶油蛋糕,又辗转找到相熟的金铺,买了一条做工精细的小黄鱼金条。最后,她精心包装好那对失而复得的和田玉印章,用红丝带系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生日当晚,江凤看着满桌佳肴,眼眶微红:“花这些钱做什么......”
“妈,生日快乐。”江雁依次拿出礼物。当江凤打开装着印章的礼盒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这是......”她颤抖着手抚摸温润的玉石,“你怎么赎回来的?”
江雁这才将自己炒股赚钱的事娓娓道来。当然,她只说赚了些小钱,没敢透露具体数额。
许求推了推眼镜,难以置信地看着江雁:“小雁,你这天赋...简直是财神爷赏饭吃啊!”
江凤摩挲着那对失而复得、触手温润的和田玉印章,又看了看桌上那根黄澄澄、沉甸甸的小金条,心中百感交集。担忧、惊讶、最终化为一丝难以言喻的欣慰,缓缓在她眼中漾开。她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越来越有主见的“儿子”,轻声道:“以后你想炒股就炒吧,妈支持你。不过……”她顿了顿,语气加重,“一定要注意安全,见好就收,还有,学业绝对不能放松!答应我,不能本末倒置。”
“妈,你放心,我有分寸。”江雁点头应承。
“对了,”江凤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要紧事,身子微微前倾,“既然要炒股,信息是不是顶重要?消息灵通才能占得先机啊。要不……咱们想办法装部电话?再订几份像《信报》、《经济日报》这样的报纸?总不能老是去外面看旧报纸。”她盘算着,这是她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支持方式。
江雁沉吟片刻,显然早已考虑过这个问题:“电话,或者说移动电话,确实是需要的,关键时刻联系方便。但我想要那种……不记名的电话卡。”她看向江凤,眼神清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规划,“我打算拜托龙叔帮忙,找个二手的‘大哥大’,能通话就行,这样比较节约。我们现在每一分钱,都要用在刀刃上。”
“龙卷风!?”江凤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丝,脸上的笑容瞬间有些僵硬。这个名字像一根细刺,猝不及防地扎了她一下。脑海中立刻浮现起江霞姐临终前苍白而郑重的脸,她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气息微弱却反复叮嘱:“阿凤……以后……万一……绝对不能让龙卷风他们……知道雁丫头的存在……一定……” 为什么?江霞从未明说,但那恐惧和决绝是如此真实。此刻,江凤胸腔里一阵发紧,本能地想反对,想告诫江雁离那个男人远一点。
可话到嘴边,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今天是她的生日,气氛正好,孩子刚刚跟她分享了好消息,展现了惊人的能力和主见,她不能在这个时候泼冷水,扫了大家的兴,更可能激起江雁的逆反心理。她强行压下心头的不安,努力让表情恢复自然,只是笑容终究淡了些许,心里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好好跟江雁谈谈,委婉地让她减少与龙卷风的接触。她故作轻松地转移了话题重点:“二手的……也好,能省则省。不过不记名的电话卡,会不会不太安全?”
“方便行事更重要。”江雁言简意赅,似乎不愿在电话卡问题上多谈。她随即否定了订报纸的提议:“至于订新的报纸,暂时没必要。信息差之所以是信息差,就在于大多数人获取信息的渠道是相同且滞后的。我现在去公共图书馆,或者按斤称买旧货市场的过时报纸,成本低,信息量却足够大。关键不在于信息有多新,而在于能否从海量的、看似无用的旧闻中,提炼出有价值的规律和线索。”
江凤听着这番远超年龄见识的论述,看着江雁眼中闪烁的、对信息掌控权的渴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又被逗笑了,带着几分无奈和纵容:“好好好,你现在先积累,你说得有道理。等以后啊,咱们真的有钱了,”她伸手划了一下,仿佛在描绘一个美好的蓝图,“就把香港所有报刊都订两份,一份当天看,一份干干净净地收藏起来,专门建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图书馆!到时候你想怎么查就怎么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江雁的目光扫过家里墙角、床底下那些堆积如山的旧报纸、过期杂志和二手金融书籍,这些都是她过去一段时间像仓鼠一样囤积起来的“精神食粮”。有用的,被她用自创的符号标记、分类存放;暂时无用或重复的,则定期清理,要么卖给收废品的换几个零钱,要么直接当了生炉子的引火物。
江凤这句带着玩笑性质的“建图书馆”,像一颗种子,落入她心中那片名为“野心”的肥沃土壤。未来的某一天,她需要的何止是一个小小的图书馆?那将会是一个专业化、系统化的信息管理中心,会有专人负责每日从全球各地搜集最新的财经报道、公司公告、行业分析,一份报纸或核心杂志订购多份,由不同领域的助理分工剪报、归档、提炼要点,确保没有任何一条潜在有价值的信息被遗漏。江凤此刻绝不会想到,她这句戏言,在不久的将来竟会一语成谶。
这个生于大陆、长于信息匮乏的九龙城寨的时代少女,比任何人都更早地领悟到,在资本的世界里,信息就是权力,时间就是金钱,而对信息差的掌控能力,将直接决定一个人在财富金字塔中的位置。她此刻在家中堆积如山的纸张间进行的原始信息筛选,正是未来那个庞大、高效的信息帝国最原始的雏形。
1974年4月,合和实业爆出假股票疑云。江雁敏锐地察觉到机会,立即用大哥大联系陈经理:“十倍杠杆,全仓做空合和。”
这次陈经理没有犹豫,立即执行。果然,合和股价应声下跌。
然而当股价跌去四成时,江雁果断下令平仓。陈经理却犹豫了:“江少爷,再等等吧,说不定还会跌......”
“见好就收。”江雁语气坚决,“贪婪是投资的大敌。”
陈经理表面应承,私下里,却把自己出钱跟着江雁投资的那部分,留了一部分仓位。没想到几天后,合和突然发布利好消息,股价强势反弹,陈经理那部分仓位损失惨重。
第二天清晨,陈经理顶着两个黑眼圈早早等在证券行门口。见到江雁,他深深鞠了一躬:"江少爷,从今往后,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自此,陈经理对江雁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不仅言辞间用上了敬语“您”,执行指令时更是再无半分迟疑,甚至到了不问缘由、只严格遵照执行的地步。有时在收盘后,看着江雁沉静离去的背影,陈经理自己也会感到一丝恍惚,难以置信自己竟会对一个年纪尚不及自己一半的“少年”如此毕恭毕敬。然而,账户里不断攀升的真金白银,以及合和实业事件中那血淋淋的教训,都在反复叩击着他的认知——在这个只看结果、不论出身的资本角斗场,年龄与资历从来不是衡量能力的标尺,精准的判断与冷酷的决断力才是真正的通行证。
江雁将陈经理这份近乎盲目的信服看在眼里,心中并无太多波澜,更无少年人常见的得意。她冷静地将此视为一个必要的工具,一个能够顺畅执行她指令、减少沟通损耗的渠道。在她逐渐清晰的蓝图中,网罗、筛选并有效驱使不同类型的人才,其本身就如同资本的积累一样,是一种更为隐蔽且关键的“存储”。一个听话、且已在系统内占据一定位置的经理人,其价值远超过一时一地的盈亏。她需要这条“臂膀”在未来更复杂的操作中,发挥更重要的作用。
她知道,初步的信任已经建立,但这仅仅是撬动财富杠杆的一个支点。接下来的征途,将不再是单打独斗的短线狙击,而是要参与到更宏大、更残酷的资本博弈中去。她的目光,已越过眼前跳动的数字,投向了那片即将风起云涌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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