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黄的灯光下,三人围坐,气氛却有些异样的安静。江雁默默吃着饭,眼神偶尔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当许求满足地咂咂嘴,夸赞江凤手艺又精进了时,江雁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陶瓷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江凤和许求,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两人耳中:“爸、妈,我今年赚了些钱。我想……给我生母买块正式的墓地,再请师傅做一场像样的法事,让她入土为安。”
餐桌上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许求夹菜的手停在半空,有些无措地看向江凤。江凤握着碗的手微微一顿,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追忆,最终化为一片温和的了然。她缓缓放下碗,伸出手,越过桌面,轻轻覆盖在江雁微凉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
“应该的。”江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语气却异常坚定,“阿霞苦了一辈子,是该有个像样的归宿了。她若在天有灵,看到小雁你这么有出息,还这么念着她,一定会很欣慰。”
饭后,江雁没有急着收拾,而是从她那随身携带的、看起来依旧朴素的帆布书包里,取出两个厚厚的、用红纸精心包裹的长方形红包。她将红包分别推到江凤和许求面前,脸上露出一个浅淡却真诚的笑容:“爸,妈,女儿赚钱了。一点心意,以后年年都给你们发大红包。”
许求憨厚地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在江雁的眼神鼓励下才拿起红包。一入手,那沉甸甸的分量就让他愣住了。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红纸,当看到里面崭新的一叠万元港币时,这个经历过逃难、挨过饿、受过白眼的男人,眼眶瞬间就红了。巨大的感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滴落下来,砸在簇新的钞票上。
“这……这太多了……小雁,你、你自己留着……”他哽咽着,语无伦次。
江凤看着许求这副模样,自己的眼圈也微微泛红,但她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拿起桌边干净的毛巾,动作轻柔地替许求擦去脸上的泪痕,声音温软得像是在哄孩子:“老许,哭什么?这是孩子的一片孝心。咱们的好日子啊,还在后头呢,往后享福的日子长着呢。”她说着,与许求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充满了对未来的期盼和相濡以沫的温情。
正月里,年味还未散尽,一家三口便来到了位于九龙湾的政府骨灰安置所。这里不像私人墓园那般清幽奢华,白色的建筑显得简洁而肃穆,来往的人大多面色凝重。
接待他们的工作人员是个年轻小伙子,听到他们的来意后,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们要买5个连号的龛位?没有,现在只有B区高层还有一组4个连号的了,但需要一次性付清九千六百元。”他顿了顿,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这奇怪的“一家三口”——一对看起来朴实的中年男女,和一个过分冷静的半大孩子。“而且……一般都是为已故的亲人购置,你们这……一次性买好几个,还是连号的,真是少见。”他的言下之意很清楚,活人提前给自己买龛位,还是连号,在这讲究吉利的年头,实在有些“忌讳”。
“就要这四个。”江雁仿佛没听出工作人员的弦外之音,直接从书包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现金,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她甚至还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有五个连在一起的吗?价钱贵点也没事的。”
工作人员被问得一懵:“除了刚刚开始的那会儿,这里就基本没有过5个连号的?!4个连号一排的都很难找了!很多人挑位置讲究风水朝向,早就被选得零零散散了。”
最终,在江凤温和的劝说下:“4个够了,4个就够了,我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江雁才放弃了找5个龛位的念头。
安置骨灰龛的那天,天气晴好。他们请来的两位道士做了场简洁而庄重的法事。袅袅青烟中,江雁亲手将代表外婆的那个小小金戒指,放入其中一个龛位前的石制小盒内,龛位上只刻了外婆的名字,没有照片。旁边,是属于江霞的龛位。江雁将自己珍藏许久、已经泛黄的照片小心地镶嵌进去——照片上的江霞,年轻,美丽,笑靥如花,眼神里带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后来那个饱经风霜、郁郁而终的女人判若两人。
江凤凝视着照片,眼眶湿润,百感交集。她指着紧挨着江霞的另外两个空着的龛位,语气平静而自然地对江雁说:“喏,这两个,就是我跟你求叔的了。以后我们一家人,就在这里做个伴。”说着,她伸出手,与身旁的许求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人相视一笑,眼中满是历经磨难后相守的安宁与满足,在这肃穆的场合,无声地传递着温暖。
江凤又转头对江雁说:“小雁,妈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更有出息,赚大钱。到时候,要是可以,咱们还是想办法,把我们都带回大陆安葬吧。落叶归根,霞姐……她心里肯定也是想回去的。”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我嘛,以后就跟着你求叔,进他们老许家的祖坟,也挺好。”
法事完毕,道士们收拾法器离开。江凤独自留在江霞的龛位前,用手帕轻轻擦拭着照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低声絮语,像是姐妹间最后的告别:“霞姐,你都看到了吧?小雁现在好好的,聪明,能干,还有孝心。谢谢你,过去要不是你拉我一把,我早就烂在泥里了。现在,你女儿又拉了我一把,给了我这个家……你一定要保佑她,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你在那边,也可以安心了。”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我也会看着她的,尽量不让她跟龙卷风那边多接触……”
然而,江凤所期望的“不接触”,却因为这次迁坟而埋下了更深的引线。九龙城寨弹丸之地,几乎没有真正的秘密。江家为亡故的闺蜜好姐妹迁坟,还请了道士做法事,这事很快就在街坊间传开。大多数人只是感叹一句“江凤现在日子好过了,不忘本”,便不再留意。
但龙卷风,不是“大多数人”。
他站在安置所外那棵老榕树的阴影下,目光穿过稀疏的人群,远远凝视着龛位上那张年轻明媚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他太熟悉了——江霞。那个曾经跟在狄秋身边,眉眼温柔,却带着一股不服输韧劲的女人。那时,狄秋周旋于家境优渥的正室夫人和身世飘零却善解人意的江霞之间,龙卷风这个旁观者有时看得都替他纠结,甚至私下里腹诽过,既然都放不下,当时香港尚允许纳妾,干嘛不干脆都给个名分算了?
后来,狄秋一家被仇家陈占先灭门,惨烈无比。幸免于难的狄秋自此一蹶不振,浑噩度日。而江霞在那阵子,也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再不见踪影。
龙卷风的眉头紧紧锁起,脑海中江雁那张总是过分冷静沉着的脸,与照片上江霞年轻的容颜,以及好兄弟狄秋坚毅的眉眼,不断交替、重叠。是了!他一直觉得江雁那孩子眼熟,不只是像江霞,那眉宇间的神态,那偶尔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决断力,简直和年轻时的狄秋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粗略一算江雁的年龄……一个惊人的猜想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
“霞姐,”他对着空气,仿佛在与照片上的女人对话,声音低沉而困惑,“小雁……他该不会……是狄秋的儿子吧?”
这个念头让他心头巨震。狄秋经历灭门惨祸后,心如死灰,若让他知道在这世上可能还留有一丝血脉,是他与江霞的儿子……这会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打击?在未查明真相之前,龙卷风不敢冒险。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下定决心要先暗中调查清楚。江凤之前的态度明显是想隐瞒什么,但她很可能也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隐秘,他也是一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江凤和霞姐还做过患难与共的好姐妹,关系颇深。
而此时,安置所内,江雁对外面的窥探一无所知。她静静地站在那四个并排的龛位前,目光依次掠过“外婆”、“母亲江霞”,以及留给“江凤”和“许求”的空位。小小的空间,承载着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无论是逝去的,还是在世的。
她在心中,对着这片崭新的安魂之所,也对着自己的未来,许下了一个沉重的誓言:
“总有一天,我要带你们一起,风风光光地回大陆。”
春风带着暖意,拂过安置所庭院里那几株初绽的白玉兰,捎来新生与希望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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